聂肃芳欲言又止,谢邙斜瞥了他一眼,他终于作罢,安静地退了出去。 终于,客房之中只剩下孟沉霜与谢邙二人,外面日头正好,春风雀鸣,窗格繁复的影子落到谢邙笔直的脊背上,泄出的阳光在孟沉霜的脸颊上轻轻飘浮着。 这一切,似乎太过宁静祥和了些。 毕竟,孟沉霜正中了药,嘴里还不断吐着血。 他又擦掉一口从唇边溢出来的血,向谢邙伸出手:“别这样站着,过来做。” 孟沉霜叫他过去坐,谢邙便牵住他的手,在床沿边坐下,又俯身躬腰,抓起孟沉霜的脚腕,给他脱了鞋,把他的两条长腿一并放到床榻上去。 没了谢邙肩背遮挡,日光陡然倾落孟沉霜满身,一切景象分毫毕现。 孟沉霜的头靠着床帏,见谢邙又没了动作,只是注视着他:“噢,你是想再多坐一会儿?” “那药喝下去,真的没有不适?”谢邙握着孟沉霜的手问。 孟沉霜仔细感受了一下:“还好,或许让浮萍剑主来,他能感觉到兴发之状,但对燃犀来说,和往常差不了多少,已经习惯了。” 除了吐血的时候,他的五脏六腑像是被砂纸磋磨般得疼。 春血散在不断起效,他的鼻腔和耳朵也开始疼了。 “和凄神洞里相比,又如何?”谢邙的眉心始终凝着清浅的褶痕,刀削斧劈般俊美的面容上透出忧色,更显得如同神祇。 孟沉霜抬手摸摸谢邙的眉梢眼角,谢邙不闪不避,目光凝聚在他身上。 “那不一样,前日在凄神洞时,我是有些……难平的情绪,不全是堕魔欲望之故,就像是你那日走入洞中,也有许多起伏的心火。” “……起伏的心火?” “不是吗?毕竟我抛下了你独自躲入洞中,”孟沉霜的手掌滑落下来,掌心贴紧谢邙的脸颊,“就像是……若这薄薄一层纱窗之外,高朋满座,人潮如织,你我在其中双修,虽然还是你我,但必然会有些不一样的心绪,连带着感觉也不一样了。” 谢邙目色深沉难辨,好似一对泛起幽深气息的古井,要把人吞入其中。 “那现在呢?” “现在……还算是平静。” 接连几日的琐事虽然始终压在孟沉霜心头,但沉重的巨石不会立刻叠下山崖,这间春日客房,好似穷山恶水中撕裂出的一线天,幽然僻静,只余他与谢邙对座。 孟沉霜对谢邙露出一个笑来,可双眼紧跟着流出一行血泪。 “阿渡!”谢邙抓住了孟沉霜的肩。 “谢仙尊这么着急,是急色吗?”孟沉霜抹去血泪,但视野已经被浸得血红一片,连近在咫尺的人影都模糊了。 春血散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俯身靠近谢邙,借着视野中的最后一分清明,找到了谢邙淡而薄的双唇,他想吻上去,可动作却在最后一刻顿了顿,柔软的唇只贴在谢邙的唇角,落下轻轻的一吻。 他不断地呕着血,还是别让谢邙吃进去堕魔的血液为妙。 下一刻,那凉薄的唇与他紧紧相贴,叩开了血色一线。 “南澶,不要这……”孟沉霜糊囔的话说到一半,声音越来越沙哑,到最后唇齿间只剩下鲜血和不断的呛咳声。 谢邙原本蛮横有力的动作在这瞬间停住了。 他把孟沉霜轻轻放平在床上,一身白衣胜雪此刻已是遍染血痕。 鲜血从孟沉霜的眼中口中鼻中涌出,他看不见,也说不了话,如果不是在快要无法呼吸时不忘给自己施一道供气的法术,谢邙就快要以为孟沉霜已经失去了意识。 “不要什么?”谢邙问。 孟沉霜以前从未说过这两个字。 但这一刻,谢邙好像被他那一番“很平静”的说辞也变成了性情平静之人,第一次不得不冷静而理智地在日光之下审视双修之事。 仿佛这不是一场白日宣丨淫一般。 可他久久没有等到孟沉霜的回答,那点冷静理智马上就要维持不下去。 就在这一刻,鲜血又自孟沉霜双耳中流出,染红了锦缎荷花枕。 谢邙紧蹙的眉忽然松动。 孟沉霜不会给出回答,因为他听不见、看不见,也说不出。 但他意识尚在,察觉到谢邙许久没有动作,细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二人紧挨的衣袖一路向上攀爬,直到握住谢邙的手腕。 孟沉霜的手掌滚烫如火,甚至还异常有力,将谢邙的手拉向自己的衣襟。 只有一层白罗衣加一层白罩纱,领口理得平实整齐,但被谢邙的手指一勾,便一下子乱了。 谢邙的眼皮抖了抖,目光描摹着孟沉霜染血的面容,胶着难分。 或许是因为孟沉霜四感丧失,剩下的触觉成了感知外界的唯一途径,加之失去掌控后本能的恐惧和警惕,一切触碰都变得极度清晰。 当那温凉的双唇即将要贴上他的眉心的前一刻,好似有一道电流穿过空气,窜进了孟沉霜的大脑和脊柱,使他整个人一颤。 紧接着所有紧绷又都融化在这个极尽温柔的亲吻中。 - 孟沉霜逐渐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好像无论在哪,都被翻来覆去。 他听不见也看不见,外来的触碰又不受自己控制,始终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他。 他清晰地察觉到某种带来战栗和欢愉的浪潮在仅剩的知觉中一次又一次反复奔涌,把他的大脑搅得一片混沌酸胀。 喉咙里仿佛有沙子刀割般滚过,心脏快速鼓动着血液涌向全身。 朦胧之间 ,孟沉霜听见耳畔回荡着一匹雪白骏马同样沉重的气喘和蹄声。 周遭暗影蒙蒙,屋舍高台仿佛被剪成黑影,在长街夜风之中猛烈晃动着身影。 唯有前路有星星火炬,穿透夜幕,描画出黑夜之中的高耸城门。 神武门三个字高悬墙头。 孟沉霜望着它们,隐约意识到不对,这好像是个梦。 梦中的他提槊跨马,按剑疾奔,穿过夤夜冷清长街,直驱皇宫神武门。 夜半三更,宫门已闭,龙庭骧卫值守禁宫,看见有人直奔神武门而来,立即横枪直指! 守宫将领高呵:“来者何人!” 遥隔三丈,骏马勒紧,仰头长嘶。 “昱明上将军萧绯!回宫觐见陛下!” “上将军?!锦上京宵禁,神武门落钥,上将军何故深夜觐见?宫门已闭,还请上将军今晨再来。” 孟沉霜,或者说萧绯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神武门守卫们,浑身肃杀气息翻腾难止,目生寒光。 将领满背冷汗,不明白这位权倾朝野的上将军今夜何故行为如此放诞,他不是该在北琊领兵平叛吗? 如今忽然现身京城,夜叩神武门,是想谋反不成? “上将军?”将领呼喊,“上将军若有要事禀报,我可令黄门通传陛下。” 然而萧绯不答,神驹白刹风的鼻孔中喷出一阵热气,铁蹄跺了两三下,沉闷的声响穿越幽深街巷,黑暗在一人一马身后寂静而恐惧地铺展开。 一滴冷汗滑过将领太阳穴,下一刻,断蓬剑剑柄一砸马背,白刹风瞬间风驰电掣而出,焰光鬼影般驮着萧绯直冲神武门而去。 宝剑蓦然长吟! “上将军要强闯宫门!拦住他!快拦住他!”将领眦裂发指。 一时刀戟尽至,铁影纷飞,呼声漫天。 白刹风马披铁甲,一往无前。 萧绯一夹马肚,神驹一跃而起,直接跨过众人头顶,向着神武门加速冲去。 朱红色神武门寂然紧闭,向来需要五六个兵卒合力开门,过去有言官以死进谏,便可一头撞死在这神武门上。 萧绯却没有半点减速的意思,他抬起长槊,神驹飞驰,悍铁槊头轰然撞上神武大门,巨响撕裂黑夜,仿佛平地落雷霆,震得城墙颤动。 神武门在强力之下轰然洞开,白刹风长驱直进,如入无人之境。 “弓箭手!弓箭手!拦住他!” 在白刹风穿过城墙阴冷门洞的瞬间,城楼万箭齐发,仿佛铁夜寒星。 箭矢落在萧绯周身,又被白刹风的铁蹄折断,有些射到了他身上,但他抬剑阻挡,披风一卷便拦下大半,剩下的箭矢直插进一身寒光铁甲之中。 无数龙庭骧卫被警报唤起追击,可禁宫之中不许策马,双脚根本追不上四蹄。 萧绯被特许骑马入宫,对宫中道路熟悉异常。 龙庭骧卫赶不上他和白刹风,眼睁睁看着萧上将军全幅重甲,执剑提槊,直冲皇帝寝殿未央宫。 铁蹄碎道砖,神驹尾后一路扬尘,惊燃重重宫阙楼阁灯烛火光。 转瞬便至未央宫门,白刹风扬蹄一蹬,踹翻一众守卫,直踢开宫门。 冲入宫苑中后,普通守卫已阻拦不住他的虎奔龙突,精锐暗卫瞬间现身,萧绯横槊一挡,打翻一干人等。 前方皇帝寝殿在这时亮起了灯烛,萧绯看见窗纱上映着一道人影,一人的手正捧着另一人的头颅! 骏马奔至门前,萧绯翻身下马迅疾如电,不待思索一脚踹出破门而入,森寒长直指至那手捧头颅之人! “啊啊啊——!” 登时一声尖叫,正在为皇帝李瑾束发戴冠的总管太监忽被一柄雪亮长剑对准咽喉,吓得六神无主,瘫软在地,手中的金冠玉簪瞬间落了一地。 “怀峥?”坐在镜前的李瑾转过身,正要被束起的长发全部散开,垂了满肩,“你——” 萧绯一路冲杀,单枪匹马夤夜闯宫,在前一刻还差点以为李瑾的脑袋已经被人割了捧在手上,没想到真实中却是这样一番寻常景象。 李瑾不过是被宫中混乱吵醒,正叫人披衣束发,准备出去看看。 没想到搅动宫腋的罪魁祸首萧绯已经来到眼前。 他喘着粗气,呼吸像是破风箱般粗粝,汗水尘埃满脸,眼中尽是血丝。 无数箭矢插进沉重铁甲之中,整个人看起来简直像是只大刺猬。 这时,无数龙庭骧卫终于追上萧绯,赶到未央宫门口,明火执仗,挤得宫巷水泄不通。 宫门殿门大敞,满院都是被打伤的兵卒,萧绯与李瑾二人的对峙场景一清二楚映入眼帘。 那断蓬宝剑正对着皇帝李瑾,没有将士敢在此刻上前,生怕萧绯一个激动就做出弑君之举。 李瑾望着萧绯,漆黑的双眼在烛光中凝成浓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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