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正要再次启程,聂肃芳在半途忽然被一个侍从拦下,说署中有要务需要他处理,聂肃芳只得另派属下引孟沉霜与谢邙前往翰林院。 结束一段小插曲,孟沉霜和谢邙策马赶到翰林院时,正赶上众臣下朝。 日头高升,比起昨日的阴雨绵绵,孟沉霜身上更多了几分热气,面色润泽,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目波光粼粼,却又没有半分俗气,踏入翰林院门槛时,叫许多人看直了眼。 但被谢邙不善的目光一扫,所有人瞬间又收敛了所有心思,胆战心惊,猜不透二人身份。 待孟沉霜与谢邙转过拐角,这惊鸿一瞥到此为止。 郭晓之下了朝后急匆匆地赶回来,连官服都还没换就到了翰林史馆藏金阁等候两人。 “见过二位仙长。” “郭大人。” 郭晓之朝自己的侍从挥了挥手,叫他不必打搅,也莫要偷听,随后便开了藏金阁的锁,请孟沉霜与谢邙入内。 古朴油墨书香气味在推开门的一瞬间扑面而来。 阁内不点火烛,放眼望去,一行行书架高耸成列,最后没入幽深的黑暗之中。 “关于萧上将军的史籍都在后面,仙长请随我来。”郭晓之领着二人一路向内,越往后,鞋履踏起的尘埃便飞得越高越浓,久远的时光堆叠在此,被后来者忽然翻拣开来。 绕过堆放着大虞六百年的林立书架,郭晓之在一面古老的桃木架前站定,抬头仰望高至屋顶的线装典籍:“仙长,记载昭宗时事的史册大都在这一片了,我刚入翰林院时,曾负责修订过这些书,还算熟悉,二位想知道萧上将军哪些事?” “上将军与昭宗之间,可有龃龉?” 郭晓之老背一震,猛地转头,被孟沉霜这般直言不讳的问题惊得打量了他好几眼,试探着问:“仙长是不是听了什么野史流言,才这般问?” 孟沉霜看着他:“聂统领也将此斥之为流言揣测,我原以为这是因为他也是萧家血脉,要维护祖先声誉,说出来的话不可尽信。” 郭晓之一笑置之:“他算不上是真正的萧家人,就算皇上哪天要违抗祖宗之法,诛萧氏九族,辰华公主也会将聂驸马保出来。” “何以言此?” “这……”郭晓之摸了摸自己的山羊须,思索片刻,才接着道,“好吧,这算是朝中人尽皆知的秘密,倒可以讲给二位仙长一听。聂驸马原随父亲姓汪,家中微寒,贱民而已,打小便做了辰华公主身边暗卫,刀口舔血卖命为生。 “后来辰华公主接手神京机策署,他从暗转明,升任机策署统领,为辰华公主鞍前马后,二人因此互生情愫。辰华公主欲招他为驸马,但他身份实在太过低微,又是暗卫出身,由这种人来尚公主于礼制不合,再加上有许多官宦人家想借与公主联姻,分得机策署力量相助,朝堂一时沸反盈天,不同意皇帝为他们赐婚。 “但辰华公主是何人,谁人能与她的气焰抗衡。不过在这件事上,她倒还算心善,没有对那些反对之人大兴酷狱,大概是不想为一场喜事招惹血光之灾。公主往聂驸马父母祖辈上追溯,意外发现聂驸马的母亲虽姓聂,但曾祖一辈却是姓萧,大约是国公萧氏旁支。 “于是便将驸马姓氏改作聂,又拆萧字为肃芳作名,显示为萧家血脉之意,添入萧氏族谱,二人由是顺理成章地成了亲,御史言官奈何不得。 “所以,聂统领若是为萧上将军说话,应当是他心中当真敬畏,而不是那空穴来风的血脉之故。仙长想知道昭宗与上将军故事,先看看这一册本朝国史吧。” 郭晓之从架子上抽出一本线状册,极其熟练地翻到其中一页,递给孟沉霜和谢邙。 谢邙接过了书,与孟沉霜同看。 “《虞史·上将军萧绯传》……”孟沉霜念到。 【萧绯,字怀峥,锦京人士,左相萧平宁长子,少幼聪敏,博览经史,尤好水经地理。肃宗十三年,绯年十六,荫授龙庭骧卫尉,挽强骑射,姿貌凌人,人皆以之为年少傲物,唯昭宗瑾时见之,叹曰:“安天下者,十年之萧郎君也。”遂相交游,共酒馔于照桑河畔桃苑。 十七年,肃宗薨逝,绯携兵入禁立于昭宗侧。昭宗御极二年,擢龙庭骧卫将军,出入宫掖无拘。昭宗好弈,绯常伴左右,灯烛七十二盏彻夜不熄。群臣以为佞幸,时中书令卢荜风领谏之,未果。 越明年,绯治水于淮、浄、淇,绵延数十郡,河海千秋自此清,民大安,箪食壶浆夹路牵衣挽之;是年,寇乱起之东南,绯挂印讨之,三月之内破敌一十二楼城,搴旗斩将,流血漂橹,骁勇无双。凯还帝侧,拜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再三年,绯为昭宗征战天下南北,皆大捷。绯鸷勇绝人,累年俘斩数万,勒功八百里寒山,威名雄震山海,一时为将帅冠。 昭宗五年,绯班师归京,昭宗出郭亲迎嘉之,手携勉慰。昭宗以绯功大,仪制旧例皆不足以称,遂置昱明上将军,封地二十郡,食邑万户,位在王公之上。是年秋,绯平北琊襄王之逆,未及召,阴帅八百兵入京,携剑槊独骑夜扣神武门,长驱禁中。昭宗未责,辟宫室于帝寝侧,昼夜同出入,共饮食。赐金衫玉履,赞拜不名,入殿不趋,剑履近帝。群臣目眦,恐以为江山患。 昭宗七年,九狄来犯,陷数十城,帝以绯为屹州节度使,斩关杀敌,收复失地,至十一月,绯遇敌围城,困守雪席城内,粮将尽,兵将竭,绯毅然开城应敌,一时风雷荡碎、高天怒号,绯以一己之力持剑阻敌城外,日月于时变色,将士敢死者殊死斗,以少胜多,活城中生民千万。绯中矢,被数十创,力竭坠马亡。 军民巷哭,群臣同悲。昭宗大恸,临骨泣下欲绝,悲曰:“萧郎何辜!”帝辍朝三月,亲营葬仪,为悼文致祭,绯归葬京师,谥忠烈,配享太庙,肖像功臣庙,位列第一。 又十年,有宫人闻昭宗夜呼萧将军字,独步空庭月色,恍如绯为龙庭骧卫之旧事。 】 “所以昭宗当年的确谋反了?”谢邙问道。 郭晓之:“……” 孟沉霜也是一愣,这萧上将军传里没有写昭宗谋反之事,他重新又读了几遍,才隐隐从字里行间品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郭晓之:“萧仙长倒是、倒是目光如炬啊,呵呵呵……不过仙长可以再看看,是肃宗殡天在前,龙椅空虚,必须有人来坐,昭宗不过能者得之。” 如今的皇帝往上细数仍是昭宗一脉子弟,谁又敢说昭宗当年是谋反。 萧上将军传中,一句“绯携兵入禁立于昭宗侧”便将萧绯当年执掌禁廷守备,为昭宗夺位开道之事轻飘飘地揭过了。 的确是能者得之。 郭晓之脸上的笑仍僵硬着没能恢复,孟沉霜又发问道:“我听街头巷口话本说昭宗与萧上将军有龙阳之好,这是真的吗?” 郭晓之:“哈哈,哈哈,哈,这个……这个……李仙长以为呢?” 孟沉霜不好说,毕竟萧上将军倒也没有被归入佞幸传之中。 “据言昭宗有爱妃,称潇湘梅妃,与昭宗合——” “这是虚言。”郭晓之打了两个马虎眼以后,忽然斩钉截铁地否认了这一句。 孟沉霜挑了挑眉。 只听郭晓之道:“昭宗后宫空虚,终其一生七十载无嗣,另择侄儿做太子继承大统,潇湘梅妃之说,实为杜撰,我当年过些考证,这潇湘梅妃应当、应当……” 他忽然又卡壳一瞬,才道:“应当是指萧上将军,上将军名绯,他的名字被讹误成潇湘梅妃,说成是昭宗毕生所爱。” 谢邙:“意思是昭宗的确心爱萧上将军?” ”……“郭晓之再一次被谢邙的断言紧追戳破春秋笔法,反复斟酌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答道:“史书所写的中书令卢荜风与萧上将军同为潜邸老臣,是昭宗左膀右臂,死后亦陪葬念陵,是为一代贤相,恐怕不会说没有根据的话。” 中书令卢荜风不但认为萧绯是佞幸,还率领群臣进谏,却没能从昭宗手底下讨到任何好处,等后来萧绯屡战屡胜,威望空前时,更不可能有人能撼动这位昭宗“爱将”的地位。 孟沉霜与谢邙对视一眼,陷入思考,他们一开始倒是没想到萧绯与昭宗还有一段缘。 郭晓之的视线在两人间反复来回:“二位仙长追问萧上将军旧事,到底所为何事?” “我们想要寻找上将军尸骨,他的尸骨从未被葬入返枝山墓中。”孟沉霜说。 郭晓之惊得后退几步:“从未?这,这,可是……昭宗亲手为萧上将军敛骨埋棺,怎么可能从未葬入尸骨?” 孟沉霜:“许是这史册还有深意,萧上将军位极人臣,封无可封,功高震主,昭宗欲除之而后快。” 郭晓之却摇了摇头,眼角的褶皱一时陷得极深:“昭宗晚年热衷于求仙问道,性情大变,如果萧上将军再多活四十年,李仙长所说之事,或许可能发生。但萧上将军死在雪席城之战,那场战役惨烈空前,雪席城又是兵家重地,一旦失守,恐怕大虞半壁江山就要沦于敌手,没人敢在这时设计害死主将。 “更何况,雪席城军情告急之后,昭宗不顾群臣反对,决意御驾亲征,为萧上将军送去仙剑阻敌。” “仙剑?”孟沉霜忽然出声。 “雪席城一战惨景难言,许多事情不见于史册,我还是在整理各类兵造粮草支出的旧册里才找到了些蛛丝马迹,许多与萧上将军有关的事,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才是聂驸马请我领二位仙长进翰林史馆的原因,”郭晓之长叹, “九狄扣边之时,大虞处于下风,萧上将军虽神勇,但兵力、辎重皆不足,他亦无力回天,昭宗无奈之下求仙人赐剑,一位名作孟瞰峰的仙人赐下仙剑浮波。萧上将军原有宝剑名断蓬,但毕竟只是把凡剑,不及浮波有万钧之力,辟易鬼神。昭宗御驾亲征,就是为了给萧将军送仙剑浮波,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浮波剑后来没有被交给任何人,不知所踪。” “孟瞰峰?”孟沉霜再度惊愕,好似有一桶又一桶硝石木炭在转瞬之间被郭晓之话中词语点燃,炸开青史被迷雾笼罩的面目,“敢问是哪三个字?” “孟夫子的孟,目敢瞰,山夆峰,怎么,仙长认识他?” “他是……” 他是孟沉霜的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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