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人觉得,太子举荐萧国公, 是想要效仿当年萧上将军旧事。萧上将军同样荫官龙庭骧卫, 后辅佐昭宗荣登大宝,但是太子并非昭宗, 萧子清世家柔弱子弟,亦无萧上将军之能,就连老国公也不及当年萧上将军的父亲萧左相。 “萧家借萧上将军之名绵延六百载,虽因昭宗恩典,国公之名世袭罔替,但世事无常,大厦易倾,如今的萧家早无祖先壮志激怀,只是苟延残喘而已。与其说萧国公年轻有为,不若说他被太子硬拖进了漩涡。” “喔,那他挺可怜。”孟沉霜如此浅浅应答。 聂肃芳:“……” 孟沉霜听得出来,聂肃芳言下之意不过是担心昭灵大长公主此时遣人来锦上京,查看萧上将军墓,是想要支持太子一党。 而辰华公主认为太子不是登上那把龙椅的合适人选,希望大长公主慎重考虑。 这些事情,与魔君燃犀,又或是浮萍剑主又有何干? 三人在陡然沉默中出了城,一路行至返枝山,孟沉霜又望见那驼峰般的山巅。 那山巅总是吸引着他的目光。 “大山,双峰山做坟,风水好吗?” 这称谓让谢邙的眼皮抖了一下,随后才答:“看墓主人身世,若与墓主人身世冲突,便是凶相。” 聂肃芳:“民间也有不少关于双驼峰的猜测,昭宗后位空悬,传言他与最心爱的妃子潇湘梅妃合棺而葬,此法于礼制不合,但昭宗雄才伟略,无人敢违逆,是以梅妃应当与昭宗同眠地下了。” “前有忠臣,后有爱妃,昭宗这一生真是羡煞旁人。”孟沉霜最后望了一眼双驼峰山顶。 下一刻,手持刀戟的兵士已现身视野之中,萧子清小将军把守卫线又往前推了一截,直接在陡丘之前就将来人拦下。 聂肃芳驱马上前,向兵士亮出腰牌:“神京机策署统领聂肃芳,需入上将军墓,神京机策署奉公行事,大虞境内,无地不可入。” “机策署……”兵士面面相觑片刻,随即在这名号之下臣服,给三匹骏马让出通路,“聂统领请!” 三人纵马扬鞭,长驱入内,掠过兵士驻扎营地,直往半山萧上将军墓而去。 孟沉霜正思量这神京机策署又是酷狱,又是机要,如今还有无地不可入的权力,他的好徒弟莫不是建了个特务情报机构。 忽然之间,一支羽间穿林破风而来,倏然逼近! 不待孟沉霜出手,眼前一道黑影闪过,硬生生将羽箭止在孟沉霜眼前三寸。 谢邙出手截住了飞箭! 箭杆尚在他掌心震动,箭簇冷光闪动,映得他眉目森寒,眼梢一挑,刀锋般瞥向不远处松柏下的披甲少年将军。 萧子清与三人相聚不过六丈,这样近的距离里一箭射出,要怎样的身手才能稳稳将飞箭拦下。 跟在近旁的聂肃芳心中惊骇。 萧子清亦是一怔,他不欲伤人,拉弓射箭瞄准的是孟沉霜身后老松,以做震慑拦住三人脚步。 可如今箭没射到松树上,反被谢邙抓入手中,他的意图便说不清了。 “萧国公好箭术。”聂肃芳当即开口打破林间陡然紧绷的僵持,若叫萧子清和这两个深不可测的大长公主门客起了冲突,事情恐怕不可收拾。 “呵,”萧子清面色煞白,语中却无半分退让,眼角一脉孤绝,“聂驸马亦好人缘,这二位郎君昨日说要祭拜上将军,今日聂驸马也同行而来,怎么,你一人攀附萧氏名姓不够,如今还要拉上这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萧郎君吗?” “这两位是大长公主门下仙长,明觉观上宾,萧国公慎言!” 萧子清咬紧了牙,俊秀的脸上浮起一层薄汗。 方才那箭直冲孟沉霜而来,但如今他见萧子清,反倒觉得这小孩儿无辜又可怜,于是从谢邙手中抽过羽箭,重新抚平箭尾翎羽,驾马上前。 萧子清□□赤红马忍不住往后退去,被主人强行按住。 孟沉霜唇边浅笑,将箭奉还:“萧国公出身金贵,手中箭亦金贵,花在我等草莽人身上,便不值得了。这两日若有冒犯,望萧国公见谅。” 萧子清:“明觉观来人,我就算不见谅,难道就能拦得住?” “我与那萧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一些旧事,须得拜望萧上将军墓,”孟沉霜道,“萧国公此番公事烦扰,我们无意再给国公添忧。” 萧子清屏息片刻:“这是辰华公主的意思?” 孟沉霜答不上这云里雾里的发问,聂肃芳接道:“萧国公接了皇令来调查萧上将军墓被凿之事,公主自然忠心于陛下,不会妨碍国公办事。” 萧子清终于接过孟沉霜手中羽箭,调转马头:“你们跟我上山。” 孟沉霜讶然抬头,望向萧子清的背影。 他刚才是不是听到……萧子清抽了抽鼻子,差点要哭了? 穿过松林,到了半山,孟沉霜才更清晰地看出萧上将军的墓被破坏成了什么样子。 偷挖上将军墓的贼子没有像以往那些摸金校尉般探盗洞或寻墓道,而是直挺挺地刨开了棺椁正上方的夯土层。 也不知道他们来了多少人,挖了多久,此刻几乎整个主墓室都被从上打开,暴露于日光之下。 棺椁封盖也被揭开掀在一旁,砸碎旁侧随葬的诸多玉器。 但萧子清率兵来此驻扎多日,也未曾把自家老祖宗的棺盖墓葬合拢回去。 并非他不孝,而是因为—— “上将军的尸骨呢?”孟沉霜惊疑。 那楠木椁白玉棺之内,锦缎堆叠、金玉铺遍,煌煌富贵迷人眼,但就是不见最该出现在里面的墓主人。 只一把清明长剑置于棺中,剑气凛凛。 “不知道。”萧子清死死盯着那把剑。 白玉棺中金玉千年万岁后亦生光辉,锦绣花缎与硕大珍珠略有黯淡,但对一口在地下买了六百年的棺材来说,却称得上是整洁无尘,如何也不像曾经存放过一具尸体。 金玉不坏,然血肉易朽,美人名将枯骨之后,只余惨烈模样。 但这却不见于萧上将军墓穴中。 唯有深邃无边的寂静沉入黄泉之中,好似这个名字不过是史册幻影,从未真正存在过。 松柏萧萧,料峭春风纵掠,不知为何孟沉霜的后背忽然爬上寒颤。 “萧国公,萧上将军当年真的葬在此处吗?” “昭宗亲自为先祖选坟营葬,有亲笔墓志铭为证,若非此地,又能是何处。”萧子清为孟沉霜指了指几步外的陈旧青石墓碑。 几人恰好能看清那石碑背面刻写的墓志铭。 孟沉霜上前去看,碑上字书潦草,六百年风雨摧残后,许多痕迹已经模糊不清,只有隐约几行可以辨别。 【大虞故昱明上将军怀峥萧公墓志铭并序 萧公故人,李氏温如手撰。 君姓萧氏,名绯,字怀峥,锦上京人。家传冠缨,世有弘德……转战千里,止兵息戈,苍生得萧公则得安宁,吾失怀峥则失魂念……飙风卷尘,奄忽物化。春秋二十七,朝露人间,以承安七年十一月廿二薨,八年三月葬于此茔。返枝山环,照桑川润,山水形胜,灵风动在。君且安之,旋以相随。 …… 空庭月明,朔风悚神。 似见君身,梦觉泡影。 惊失萧公,落笔涕怆,不知所言。】 “李温如……”孟沉霜蹙眉,目光轻轻扫过这名字。 萧子清仍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道:“昭宗单名瑾,字温如,与先祖义重情深,先祖身死雪席城后,昭宗亲往边城接回先祖尸骨,落葬此地。” 孟沉霜与谢邙到过雪席城,也知白家老祖于乱军中抢回萧上将军尸骨的旧事,昭宗亲自前往雪席城后,必然接到了萧上将军尸骨,带回锦上京。 若是如此,棺中何以从未有过尸骨? 谢邙一直跟随在孟沉霜身侧,读罢昭宗李瑾亲笔写下的墓志铭后,视野再一次掠过被揭开封土的大墓,问:“萧国公,你能否看出那些贼人从上将军墓中盗走了什么?” 萧子清摇了摇头,紧接着说:“我按照当年下葬的名录检点过随葬品,没有一物遗失,那些贼子什么也带走,只是……如此亵渎了一番先祖坟茔。” 谢邙眼帘微动,面色却不变:“既然如此,国公为何不合棺埋土,重修祖坟,以安亡魂。” 萧子清横眉欲言,然而看着谢邙这番世外之人冷泉高岩般的做派,不得不又压紧双唇,抑住话头,良久才说:“仙长不为凡尘所扰,在下却生在天子脚下,此身性命荣华皆系于此,天子见了棺中无人,便叫我寻回先祖尸体后,重新下葬再作垒土。” 可任何人一看便知这座坟茔中从一开始就没有尸骨,春秋往复六百载,又要萧子清到何处去找先祖尸骨。 天子怎会不明白。 这就是他的本意,要借此案治太子一个办案不力的罪名,至于萧子清,则是一条被殃及的池鱼。 萧子清闭了闭目:“如今墓中空空,二位仙长想要祭拜,也不是时候,不若等我哪日找回尸骨再来。聂驸马若是替辰华公主和皇上来打探情况的,如今也明晓了我无力回天,正顺遂了皇上欲废太子的心,便如此复命去吧。” 一声滚地惊雷落于山间,阴云翻卷着汇聚在返枝山上空。 春雷阵阵,潇潇暮雨子规啼,迅速淋湿了沉寂的松风。 萧子清低叹一声:“三位慢行,恕我不能继续奉陪。” 他调转马头,赤红宝马长嘶一声,奔向驻扎在一旁的兵士们,萧子清伸臂指挥他们拉出油布把墓室开口全部遮起来,不要淋湿了棺椁。 雨水哗啦啦淌过裸露在外的山地,灰黄的泥浆如溪流般涌入大敞的墓室之中,仿佛黄泉流水。 泥水溅入玉棺,沾污了黄金锦缎,还有些泥点子落在居于玉棺正中的长剑上。 忽然之间,剑身泛起肉眼难辨的微光,将泥点子蒸腾成雾气消散,重又恢复洁净。 孟沉霜目光一震。 是灵气! 他骤然翻身下马,闯进正在拉油布的士兵中间,一跃而入墓室,飞速穿过碎玉泥淖,在兵士和萧子清的惊呼中冲到棺椁边,手指轻轻碰上冰冷的剑身。 剑刃清光如洗,刹那间映亮孟沉霜远山般的眉目。 剑身自洁,清气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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