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已,应商将少年带回太茫山中养伤。 应商一直栖身于山坳之中,锻剑练刀打坐都在一处,不曾筑起屋舍。 他没有多余的屋檐安置少年,只能将少年放在平时打坐的石台上,再铺上虎狼皮垫软。 少年伤势极重,几乎半边身子的肉都碎了,浸在血里惨不忍睹。 应商试着给他疗伤的过程中,发现少年神魂中竟还缠绕着绵延不断的命魂煞。 这意味着少年家中曾遭灭门之灾,他孤身一人逃至此处,已无路可走。 应商看着那张面无血色、奄奄一息,却还透出一股执拗的少年面容,旧忆泛起波澜。 于时有世家老祖来为孙儿求剑,应商取出藏之已久的心血神兵,同他换了十枚上品天玑转圜丹。 至上灵丹下肚,少年的伤势肉眼可见地快速恢复。 待少年的外伤愈合地差不多了,但意识还未清醒,应商为他清理了身上的血痕药迹,又给他换了身新衣。 这衣服也是跟求剑人换来的,那人还奇怪,万兵客怎么会要这样一件丝织精美繁复的少年衣裳。 应商觉得,少年长得清秀可爱,很是适合这件暗花织锦袍。 往后几日,应商重回锻剑台上打铁,时不时转身回头看一眼睡在石台上的少年。 少年始终昏睡着,直到某一日。 “啊——!” 一声尖叫从应商背后传来,他握锤的手一抖,锻打中的铁块被砸进燧火流石岩浆之中,火焰猛然炸起一丈高,把应商的身形映得火红。 燕芦荻睁眼便望见周遭一片岩浆火海,黑暗中热浪蒸腾,还有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身披烈火于其中。 他的影子被倒影在冰冷的山壁上,足有十余丈高,仿佛巨兽一般向燕芦荻扑下。 男人听见他的尖叫声,背着光,一步一步向燕芦荻走来,面目陷在黑影之中看不真切,手里提着的锤头火钳却被烧得烫红。 高温扭曲了空气,燕芦荻仿佛已经能听见火钳烙在自己身上时的滋啦冒油声。 他惊恐地大喊:“鬼啊!你不要过来!” 应商的脚步顿了顿。 随后走到燕芦荻面前,俯身看清了他恐慌的脸,蹙眉疑道:“你叫我什么?” 应商未着上衫,火热的温度从光亮健壮的胸膛上传来,燕芦荻望着这轮廓深刻、阴影鲜明的面容,眼泪唰一下就落了下来。 吓的。 “呜哇,无常大人、判官大人、夜叉大人,我怎么见到你了?我是不是下地狱了?”燕芦荻缩进山壁直哭,“我不想下油锅火海,你不要把我扔进火里,我怕火……呜呜……我死了还要被火烧吗?” 提到大火,燕芦荻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泪水汪汪哭得小脸通红。 常年隐居山中,应商外表确有几分不修边幅、落拓不羁,但他觉得应当还没有面目可憎到被当做修罗恶鬼的程度。 燕芦荻这么一哭,叫他不由得茫然。 但那一刻不知怎的,应商开口顺着燕芦荻的话说了下去。 “是,你死了,若是乖巧听话,莫哭闹,也可以不下油锅。” 哭声戛然而止,燕芦荻抽着鼻子,强迫自己闭上嘴,红彤彤的眼睛恐惧又警惕地盯着应商。 这副样子,着实可怜又可爱。 应商当时只以为,自己捡回来的小狼崽般的少年的确乖巧又听话,直到接连无数次落进燕芦荻的陷阱里,屡战屡败,他才了悟,自己这后半辈子,从今往后都砸在燕芦荻身上了。 而这一出修罗恶鬼的戏码,却不知是对是错。 燕芦荻没有怀疑应商的话,认为自己真的已经葬身沙海,下了地狱,被恶鬼捉回了家。 不过这恶鬼脾气甚好,又实则尤为英俊,虽然每天都拎着烧红了的铁钳锤子打铁,但燕芦荻知道他没有把自己架上油锅的打算,渐渐也不怕他了。 应商问燕芦荻姓名家世、过往爱恨,燕芦荻也一一都答了。 说至中途,还忍不住愤恨骂一句狼心狗肺谢南澶,又问应商天魔死了会不会下地狱进油锅。 应商听他讲了晴川燕氏血腥往事,自然答一句:“会。” 燕芦荻开心一笑,摘了太茫山冷潭边的花儿,编了个花环戴在应商头上,又用手捧起他的下巴,掌心蹭着应商短短的胡茬,欣赏自己的杰作。 “澹水九章也有很多花,尊上屋外的紫藤萝最美,可惜他死了,我也死了,没办法报仇了。” 应商望着他:“芦荻,放下仇怨吧。” “我知道。我已经死了,只能放下一切。”燕芦荻说,“我原没想到死后能遇上你这样的好鬼,希望尊上死后,也能遇上个英俊体贴的恶鬼,从此忘掉谢邙那个负心汉。” 时至今日,应商已无法分辨燕芦荻度过了多少个“死后”无忧无虑的日夜,又究竟是何时察觉出了异常。 要么是燕芦荻过于狡狯,要么是他太过愚钝。 应商觉得,约莫是后者。 情之一字,总叫人痴癫。 是以在燕芦荻偷喝了太茫山下埋藏的千年佳酿,把应商扯过来压在虎皮上,轻啄他的唇时,应商只当他醉了。 可一推,却没推开。 燕芦荻眼中星星点点,双颊酡红,凝视着应商淡琥珀色的双眼,非要做点什么。 于是大漠青山之中,幕天席地之时,风卷云散,星河倾泻。 燧火流石的焰头在岩浆中跃动起伏,映红汗津津的脊背。 待事了,燕芦荻缩在应商的臂怀里,望着挂满山壁的斧钺钩戟,说也想要一把刀。 应商答下,正欲问燕芦荻想要一把什么样的刀,怀中人却没了声音,低头一看,燕芦荻已然疲惫睡去。 第二日燕芦荻醒来时,应商正站在锻剑台上,拣选出一块玉露金,开始为他铸刀。 而后又是菩提璧子作柄,天颜赤砂磨刀,九冥幽泉淬火。 在应商深入大漠,寻蛟龙剥皮制鞘前,燕芦荻又抱着他的手臂,想要应商教他凌雪枝刀法。 “浮萍剑主不曾教你剑法刀法?” 燕芦荻低着头,默了默,才道:“不曾。他说若我心中只有复仇,便不会教我……” “他对你很好。” 燕芦荻抱着应商的手臂:“我知道,可现在我死了,报不了仇了,你教教我,不要浪费一把好刀。” 应商没有起疑,应家凌雪枝刀法拢共花坼晓风、临水疏影、玉楼金阙、绮窗问花四式,他一并教给了燕芦荻。 等他斩罢蛟龙,返回太茫山中时,燕芦荻已经把这四式用得极熟练,确也练刀奇才。 如果不是因为燕氏灭门后百余年里修为毫无进益,只在金丹境界,那时的燕芦荻也该是个名动天下、裘马清狂的麒麟骄子。 玉猩刀成,神兵入手,燕芦荻刀意更添威势,甚至有几分血气狠辣。 某种隐约的忧虑如泡影般浮上应商心头,但只要燕芦荻收了刀同他一笑,泡影便如梦幻朝露般,在日光下消散无踪。 直到一切真情假意、自欺欺人的谎言骤然破碎的那一日。 自从燕芦荻伤愈,应商便没有把他拘束在太茫山坳之中,但周遭只有大漠黄沙落日圆,走上七天七夜,也还是只有大漠。 燕芦荻偶尔跑出去,回来的时候捉了沙漠里的兔子狐狸猫儿,应商看他玩得开心,又没有遇上危险,从不多问或约束。 可那一天,燕芦荻抱着玉猩刀去大漠里玩,夤夜未归。 应商担忧他的安危,正要去寻,大漠空明夜色之中,陡然浓云漫卷,聚集成黑云压城之势,刺目雷光在云层间闪动,天道威压震慑,百兽遁逃。 燕芦荻要渡劫破境了? 应商只当燕芦荻将要结婴,立刻顺着天雷 йāиF 劈下的方向赶去护法,可那天雷越劈越盛,哪像是元婴雷劫,说是大乘雷劫也不为过。 甚至更为凶猛。 应商又恐自己找错了人,但还是决意去查看一番情况。 雷光电闪把大漠照得如同白昼,应商看清雷鸣中心的人影,正是燕芦荻! 他正持玉猩刀与天雷抗衡,浑身血痕,狼狈不堪。 脚边是巨沙蛇妖的干尸,身后巨大的沙洞里俨然一具古老铜棺,棺中大乘修士的尸身与千年蛇尸的腹脏都被剖开,丹田空空,遭人取了金丹。 若燕芦荻真当自己死了,就不会再一次来找到这“杀死他”的巨沙蛇妖。 他知道真相了。 强悍混沌的力量盘旋在燕芦荻周身,他的修为境界瞬息之间层层突破,直抵大乘! 刹那之中,应商忽然明白了燕芦荻离开长昆山之后,为何明明是要去临海之东杀死谢邙复仇,却出现在西极沙海迷津之中,还与一只向来沉眠守墓的千年巨沙蛇妖斗至力竭濒死。 燕芦荻欲杀谢邙,但他知道自己的实力太过弱小,不足以与半步登仙的无涯仙尊抗衡,因而深入大漠,寻上古大能修士之墓,剖金丹炼化,以登大乘之境。 可借外物强行跨越四个大境界,哪是易事!? 电光转瞬照亮燕芦荻惨败偏执的面容,他发现应商来了,仰头与他对视,唇边溢出血痕,不发一语。 一道雷光熄灭,无垠大漠再度陷入沉沉暗夜,阻隔在二人之间。 下一刻,恐怖天雷再至,燕芦荻艰难抬刀迎击,他的经脉被外力力量撑得破损如烂网,任何动作都是钻心之痛。 可天雷没有落到玉猩刀上。 只听轰隆巨响之中铮然一声,应商挡在他身前,为他接下这一道雷击! 应商护持着他,可燕芦荻望着应商的背影,却觉一股悚然战栗直窜脊髓,刀锋般撕裂了二人间虚假的温情。 这场雷劫足足在沙海迷津中震彻三天三夜,燕芦荻重伤,在被应商带回太茫山后便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躺在虎皮榻上,应商正在锻剑台上敲打一块雪白玉露金。 燕芦荻心中一荒,以为应商这是在把玉猩刀熔了,想要呼喊,却伤势太重,随便一动都是彻骨之痛,冷汗唰地流下,整个人直接从石台上摔下了地。 靠在石台边的玉猩刀完整映入燕芦荻的眼帘,他吐出一口血,却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一道阴影将他笼罩。 沙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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