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君陛下——你是魔,我是人,我不是你的家奴。” “魔君?”应商眉头一紧,肃目狐疑,望向孟沉霜,他怀里的人开始颤抖,他却迟迟没有行动。 眼前发生的一切使燕芦荻满脸怔然:“魔君陛下,你怎么会出现在尊上的澹水九章,你还用他的剑,穿他的衣裳,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的声音一字一字地提高,到最后几乎变成怒吼。 偏偏这一刻,日光收去全部光辉,夜色笼罩四野,阴沉之气随之浮出,燕芦荻脑海中无法止息的火焰涌入黑暗。 孟沉霜的浅笑和魔君燃犀的冷眼在火焰中反复重合,燕芦荻向着他爬去,念叨着两个名字。 他想要分清楚现实和虚幻,可是繁杂生长的心魔成为魔念最热烈的燃料,把他的思绪烧断成灰。 “尊上,尊上……魔君……”他的手指碰到了孟沉霜的袍角,忽然之间,一记掌刀落下,燕芦荻被孟沉霜打晕过去。 孟沉霜把瘫倒在他脚边的燕芦荻从地上捞起来,面色极其难看地将应商从床上赶走:“还坐着干什么,起开。” 应商在沉默中看着孟沉霜把燕芦荻放在床榻上,先查看了他的身体情况,再给他重新穿好衣服,拉上被子,一切动作熟练得仿佛曾做过千百万次。 可魔君燃犀怎么可能会做这些事。 燕芦荻至多算是他手下大将,哪里轮得到魔君陛下亲手给他掖被角。 而所谓燕芦荻在剑阁时还是童子之身……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更令人匪夷所思。 出世不过半年的魔君哪里能知道七十年以前的这般秘事。 甚至纵欲放荡的堕魔恐怕根本不会在乎有无元阳这档子小事。 还有传说魔君燃犀和孟浮萍剑主有着完全相同的一张脸。 加上眼前人和谢邙的种种亲密,应商不得不再次怀疑他的真实身份,至少追问,眼前这幅躯体中,有着谁的魂魄与记忆。 “魔、李……你到底是谁?” 孟沉霜余光瞥着他,声音淡漠至极:“应道友也听见了,我现在的确名作燃犀。” “……”应商无法从孟沉霜冷硬的神情中找出任何突破口,于是换了个问法,“好,魔君燃犀,你觉得燕芦荻该杀了谢邙为浮萍剑主复仇吗?” 孟沉霜抬起了眼帘。 “他不该为了复仇而活。” “如果能劝解一句,他或许能放下。” “没有人劝得动。”孟沉霜道,“世人皆以为无涯仙尊手刃道侣浮萍剑主,但其实除了他们二人外,没人知道浮萍那一剑究竟出自谁手。浮萍剑主死于自戕而非他杀,这番说辞,由任何人来告诉燕芦荻,他都不会相信。” “现在若是浮萍剑主本人来说呢?” 孟沉霜注视着黑暗中的应商:“浮萍剑主死了。” “真的不能告诉他?”应商反问。 “燕芦荻的心魔,不只有浮萍剑主之死。” 一道声音忽然闯入燕返居。 伴着幽微的烛火,谢邙的身影显露于春夜之中。 孟沉霜一下子皱起眉:“伤没好,又到处乱跑?” “醒了,就来找你。”谢邙走到孟沉霜身边,“应道友,你留燕芦荻在身边,赠他玉猩刀,教他应家凌雪枝刀法,又有几分是因为与他同病相怜呢?” “同病相怜?”应商低低冷嘲一声,不知是冲着自己,还是对着谢邙,“敢问在座诸位,有谁是家门健在、父母双全的?” 从来没有过父母亲族的孟沉霜:“……” 父母早早亡故,一脉单传的谢邙:“…………” 应商的目光在二人脸上徘徊,他那一声吼,叫整个燕返居都陷入了某种尴尬的寂静。 就连咄咄相逼的剑拔弩张都被埋进了尴尬挖出的土坑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屋外流水潺潺,凉气浸润肺腑。 孟沉霜扶额打破沉默:“好,总归我们是都病了,正好可以交流交流病情。 “应道友,来,你先说,燕小花刚刚醒来时有什么症状?需得你脱了他的衣服,把人按在床上治。” “当是幻觉,他又认为自己死了。” “死了?又?” 应商:“七十年前,我在沙海迷津捡到重伤的燕芦荻,把他带回太茫山养伤,他第一次睁开眼看到流火坳里的景象,以为自己是死后下了地狱油锅,把我当做鬼差夜叉。 “这一回,他还记得我是谁,似乎也认得你是谁,却一定要说自己已经死在鹿鸣剑下了。” “命魂煞已消,他又从心魔障中脱身醒来,现在还剩下魔念难解。”孟沉霜深深蹙眉,“但魔念勃发不褪,无非堕为邪魔,怎会连真假生死都分不清了?” 堕魔虽欲念深重、狂荡凶恶,但理智皆全,方才能在极北魔域中聚城而居,又结成各方势力,威胁着凡人与诸玄门。 若能只论自己肆意快活,堕魔们的日子远比为道德礼教所束缚的玄门世家子弟。 但这只是一方面。 追根究底,堕魔孽业加身,最为天道人道所不容。 简明扼要地说,就是永远为人唾弃鄙夷,喊打喊杀,且极易被天雷劈死。 更进一步,若是始终想不开,肆意快活不得者,则心如永沦地狱,受自我叩问煎熬。 燕芦荻家门为魔族所屠,定为后者,孟沉霜必须想办法把他拉回来。 他思索片刻,拿定主意:“南澶,你留守此处照看,我要回一趟魔域,把徐复敛抓来看病。如果燕小花的走火入魔实在缓不住,就带他去凄神洞。” 孟沉霜嘱咐完,提起浮萍剑作势要走,谢邙摘下用来打开澹水九章结界的环佩交给他,目送他转瞬御剑消失在山云之间。 雾泊荡起波澜,花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归平静。 谢邙静坐半刻,待窗外风止树定,这才起身,用从伏雪庐带来的油灯引亮了燕返居中的灯烛。 “凄神洞是什么地方?”应商坐在燕芦荻床边,问道。 “坐月峰之阴的山洞,名作凄神洞,里面有一处寒骨潭,潭水极冷,可冰淬心骨神魂,大乘以上修士,可以其作静思之用,但不可久处,因此人迹罕至。当年我道侣修习无情道,便常在凄神洞淬魂,碎梦崖舞剑。”谢邙道,“不过,如非必要,不宜带燕芦荻过去。” “为什么?” 谢邙顿了顿,回答说:“不合适。” 他没有解释的意思,两个男人就此陷入了沉默,谢邙没有离开,也没有坐回椅子上,而是借着夜色中飘摇的火光,把燕返居中的乱象一一规整好,收拾起碎成一摊的木椅、散乱换下的衣衫、用过的药罐药碗,还有…… 几声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在谢邙身后响起,他转过头一看,竟然是一只琼巧兔从小窗里跳进来,正在啃桌上没有用完的灵药。 谢邙曾经应孟沉霜的愿望,带了几只琼巧兔到澹水九章。 看眼前这只毛茸茸蓬松似绣球的白兔,小小一只,不知道是当年那几只琼巧兔的第多少代后代。 谢邙一掌便将小兔子握在手心里提起来,小兔子后脚狂蹬,却没把这有力的手指蹬松。 谢邙检查了一遍它啃的是什么灵药,确认无毒后,才把它放回了原位。 琼巧兔缩成一团,继续啃草。 “谢督领变了许多。” 谢邙听到应商的声音,回过身,淡淡一瞥:“是吗?” “是。”这竟不是某种客套的开场话,应商出乎意料地肯定道,“我原以为,谢督领不是个放魔头逍遥在外,自己却在家洒扫庭除之人。” “哦?”谢邙在这时直起身,面容在暗影中看不分明,“应道友是觉得,我应当步步紧追他而去?可我记得,燕芦荻赶往魔域时,也是孤身一人,不曾见有人陪在身旁。还是说,应道友也想陪着他,却被甩下了?” 谢邙俯视着应商和昏迷的燕芦荻,眯了眯眼,话语间突然带上几分笑,表情中却半分喜色也无:“我明白了,应道友在一开始不愿随燕芦荻出山,兀自留在山中,想试一试在他的心目中,自己和一个死人相比谁更有重量,但却失败了。” “谢督领……” “他听不见的。”谢邙一撩衣摆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缓缓道,“或许听见了更好,好让芦荻明白,堂堂太茫山万兵客对他的心思有多么曲折。既想把他绑在身边,却又不愿意直言,害怕他受伤,却又不愿陪他同行,只能在玉猩刀上留下符咒,随时寻他的踪迹。” “谢督领!” “应道友,你可知我道侣曾与我谈及,何种人才算燕芦荻良配?” “是我想错,谢督领的脾性口才半点没变,更有精进。”应商咬紧了牙,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这段话挤出来,“只是没想到,这些用来逼问魔族的技巧,如今也会被用在我身上。” 谢邙低啜一口茶,就在应商以为这是他就要止住问讯的信号时,谢邙再次隐微冷笑着道:“讯狱追捕魔族,多是因其在天上都管辖界内犯下伤天害理之事,暴露了行迹,如敲诈勒索、挖坟盗尸、强占良家。” 应商额上青筋抽搐:“……” “好了,那便说罢,”谢邙道,“你与燕芦荻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感觉自己变成谢邙手下犯人的应商:“…………”
第64章 心病心魔 有山远在沙海迷津之中, 寥无人烟。 山外戈壁终年沙石漫天,茫茫一片,周天不见, 如雾般将陡峻山峰遮掩, 仿佛一切都要化归黄沙之中, 因之呼为“太茫”。 四百年前, 应商远走西极,发现此山中有石潭碧林,万年不为风沙所掩,下又有燧火流石、玉髓灵脉、金铜铁矿。 遂避入太茫, 烧山锻脉, 铸剑炼刀, 以了此残生。 然每每神兵出世,天有异象, 遮掩不得, 常有修士寻至此处。 应商于是设下重重迷阵,阻挡窥视, 若来者能破阵入内,他便允其以物易刀兵。 如是渐有太茫山万兵客之名号。 遇上燕芦荻,全然是个意外。 那日应商入沙海迷津寻灵光玛瑙以饰剑,偶然碰见一巨沙蛇妖发狂, 他上前一看,竟有一个少年遍体鳞伤地晕在一旁,险要葬身蛇腹。 应商不忍见此惨状, 抽刀斩蛇七寸, 刀光如水泼,刹那间将巨蛇分作两截。 可光是杀了蛇妖还不算完, 沙海迷津中风暴不止,如果放任少年昏迷于此,不过半个时辰,他就会被黄沙埋没,窒息而死。
197 首页 上一页 99 100 101 102 103 10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