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浊身子不爽利,也懒得同卫朗整虚礼,直接坐在冒着凉气的饭桌前等着。 自踏进房门,卫朗乱转的眼珠子就没落在自己身上过,沈浊一眼就看出这人愧疚中带着不好意思,倒也不出声。 等到视线在满屋子转完,卫朗才舍得分点眼神给他,只看一眼,脸上的愧疚感就变得更重了。 “卫将军有何贵干?” 沈浊声音有些哑,听着像是病得不轻。 卫朗纠结良久,问道:“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将军有话但说无妨。” “就是……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麻烦你帮个忙。” “什么忙?” 沈浊问完,见卫朗还在纠结,就拿起勺子舀了口粥吃。 “就是吧,我们的老代笔昨儿回乡了,一时找不到人选,想看你有没有空……” “代笔?” 沈浊听说过这么一个所谓的职业,就是帮不识字的老百姓代写些书信什么的,要求不高,识字就行。 卫朗见沈浊没反应,就又加了句话,“这不临近中秋了嘛,有很多弟兄都想往家里寄些信什么的,可我们五大三粗的,就认识那几个字,写不成啊。” “所以是将士们拜托将军来找我的吗?” “倒也不是,找你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白粥本就没什么味道,现在又凉了,实在不好吃,沈浊搅着越凉越稠的粥,听卫朗解释。 “他们原本找的是冯结,毕竟能识字的也就他和将军了,但是我们今儿不是要收拾着准备北上吗,冯结忙,实在没空。” “叮……” 瓷器碰撞的声音突兀响起,卫朗抬头,就见沈浊把勺子扔在粥里,要笑不笑的。 “收拾北上?” 话音里莫名渗着一股寒意,卫朗有些摸不到头脑,“……嗯。你要是有什么事也没——” “我能有什么事儿,闲着也是闲着,能帮帮各位也是好的,我们走吧。” 沈浊说着就要起身往外走,卫朗见状非但没松气,反倒又有了如芒在背的感觉,并且这一次更严重。 他瞅着沈浊虽然像是在笑,但嘴唇微微抿紧,终于敏锐一次,察觉到沈浊现在心情很不好。 “那个……你要是不愿意也行,我……可以再找别人……” “我能活着全仰仗诸位, 自是感恩戴德,哪有什么不高兴的,再说了,别的将士们不都忙着吗,现在就我一个闲人。” 一句话落在耳朵里,卫朗竟体会出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尤其是那声“闲人”。 搞不清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卫朗突然后悔来找人了。 无计可施的压抑感让他有点喘不过气,卫朗视线在屋里乱瞟,终于在看到剩了多半碗的粥时眼睛一亮。 “不急不急,先吃饭吧,不然会饿的。” “不吃了,馊了。” “馊……了?” 卫朗一愣,不及反应沈浊就已经开了门,泛着凉意的穿堂风一吹,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这么冷的天,也会馊吗? 卫朗搞不明白,但他有意让人再做一份,可见沈浊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只好作罢。 一路无话,等沈浊来到先前代笔先生的住处时,屋外已经站了五六个人。 笔墨纸砚已经备好,沈浊刚坐下,就有人凑了过来。 “我先来,我已经等了好久了,为了这封信,我连床铺都没收拾呢。” “好,你先来。” 沈浊的心情本就不好,听见收拾床铺的事儿就更差了,无甚感情回了句,执起笔,边听边写。 刚开始还算顺利,可写了一页多他才意识到,这小兵说话毫无章法,想到什么说什么,语句不通也就罢了,颠来倒去地重复也罢了,可这人竟想让他还在里面加几句不知是哪里的方言。 莫说写了,他连听都听不懂。 “停,重新来,你仔细想想到底想对家人说些什么,报平安还是道思念,不然这一堆纸送过去了,不知他们能不能找到个足够有耐心的先生念。” 眉飞色舞的小将一愣,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听沈浊的。 又是听又是梳理思绪的,光帮一个人写就已经耗了小半个时辰,后面的几封也不怎么顺利。 等把信写完时,已经彻底错过了午饭时间。 从昨晚到现在基本没吃什么东西,沈浊有意回去,可他现在一边浑身发冷,一边又被头顶的大太阳晒得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也没什么胃口,只好作罢。 接着又断断续续来了几个人,沈浊又忙了起来,等到彻底忙完一段落时,已是傍晚。 书桌前没有什么遮挡,漫天的红霞展现在面前,沈浊还是第一次在山顶看落日。 由于所处的位置高,还能瞧见没有彻底落下的夕阳,其后的晚霞洇染了半边天,火红一片,刺得眼睛疼。 世人常言触景生情,而落霞,正好是典型的悲景。 沈浊苦笑,他现在心情的确差到了极点。 整整一天,竟连半个字都没等到。 不知是不是写了一天字的原因,沈浊此刻脑子一团乱麻,连着胸口也不舒服,像是憋着一口气,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直直卡在喉口,让他喘不过气。 今日的晚霞太刺眼了,沈浊捏了捏发酸的手腕,想离开又支不起劲。 “将军,将军来了!” 不知是哪传来一声,沈浊听着,心口竟泛起一阵莫名其妙的委屈。 他一边嘲笑自己莫名其妙,一边又压抑不住隐秘在心底的丝丝期待,往来处望去。
第二十一章 公子说你是个没良心的 可惜来的不是顾清。 隐秘又复杂的期待骤然落空,看清来者的一瞬间,竟有些发晕。 裹着凉意的晚风轻轻拂过,风意温顺,沈浊却被冻出了冷汗。 赵青干巴的嘴唇上挂着指甲长的伤疤,颧骨处的乌青还没消,眼角也黑了一块,显然之前被揍得不轻。 来的人是赵青,沈浊确定后就收回视线,无意过多纠缠。 可事与愿违,赵青黑着脸站在沈浊面前,魁梧的身子挡住夕阳投射的光亮。 视野突然暗了,沈浊收拾纸笔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脸色难辨的赵青。 “许公子好才智啊,先前可真是小看你了。” “哪有,赵将军说笑了。” 沈浊蔫蔫的,不想搭理人,可赵青不是顾清,官大一阶压死人,他不敢不理睬。 沈浊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睛蒙着层薄薄的水雾,上翘的眼尾旁像是抹了胭脂,一看就是个勾人的。 赵青从小混迹行伍,年纪一大把了,连个媳妇都没有,平日来往的,也都是糙比土疙瘩的汉子,哪见过像沈浊这样的书生。 赵青见人要哭不哭的模样,不自觉后退一步,少有的怜爱心突然泛滥。 可想起入耳的那些东西,还要军中将士传得快要开出花的谣言,又坚信沈浊是个祸水的东西。 “可不是好才智好计谋嘛,都把顾小将军迷得团团转了。” 赵青是个粗人,不懂文化人之间的拐弯抹角,一句话说得再明白不过。 果然,他一说完,就见沈浊脸上的潮红骤然褪去,转化为不自然的苍白。 自打留在这儿,赵青就一直憋屈着,几天前更是输给了顾清,见今儿终于有人被自己噎住了,第一次这么畅快。 沈浊则恰恰相反,他虽与军中将士没什么共同话题,可身边的二楞早就和他们打成一片,所以他们那些不入流的话,或多或少,都传进了他的耳朵。 自打他留在军中开始,外人对他和顾清关系的揣度就没停止过。 军中将士大多白丁,眼界多是狭隘,自是不懂什么断袖龙阳。 在他们眼中,他与顾清的关系亲密到不正常,再加上顾清毫无理由的偏袒,更是印证了他们的看法。 他与顾清,早就被他们划在了惊世骇俗的范围里。 自己倒是没什么,早就戴惯了娈宠、哥儿的帽子,流言过耳,激不起多少波澜。 可顾清是无辜的,那么清白一个人,平白被添了这样屈辱的名头,肯定难受极了。 原本他还庆幸着,以为不过是小兵小将的胡说八道,应当不敢舞到上级面前,所以也就由着去了。 虽然即使想管,他也没有能力。 万万没想到,赵青已经知道了,那顾清,会不会也听说了。 很生气或是耻辱吗? 就是因为这件事才不来见他的吗? 莫名的委屈又涌了上来,沈浊不明白今日的自己怎么总是多愁善感,只感觉脑袋又沉又痛,像是要炸开一样。 “将军说笑,小生本本分分,没有那些龌龊心思。” 沈浊有气无力的,哑着嗓子又说了句,“行军在即,将军应当挺忙的吧,小生闲人一个,不敢耽误将军时间。” 被下了逐客令的赵青既不恼,也没离开的意思,他站在桌前,静静打量了沈浊许久。 他起初只知道顾老将军对这人不满,直到昨儿收到来信他才明白,顾老将军对这人岂止是不满,简直是已经起杀心了。 可惜选了个不靠谱的,没杀成。 他原先还觉得顾老将军怕人是奸细,今儿听了流言才勉强弄懂,怀疑身份是一方面,更多的,应该还是怕这人会勾引自己唯一的儿子吧。 面前的人可能是体力不济,微微垂着头,发丝柔软,披散在颈后,随风而动。 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对比自己扎手的头发,这人的发丝软得有点过分了。 赵青撇了把嘴,他的确非常乐意看顾清被他爹揍得满营跑的样子,但战事面前,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管如何,还是劝你老实点儿,不该有的心思不要有。” 赵青的确很忙,说完也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沈浊依旧垂着头,思维少有的迟钝,反应半天,才明白赵青是劝他不要在顾清身上起心思。 他怎么能不把主意打在顾清身上呢? 沈浊苦笑,毕竟他还要靠着顾清北上呢。 可是…… 若顾清真是因为流言生气了,选择不理他了怎么办? 难道他真要老实离开吗? 不可能。 总会有办法的,无论如何,得想办法先见顾清一面。 沈浊计划着,撑起力气叫住经过的士兵,“麻烦你……能不能帮我去叫一下二楞。” 士兵点头离开,于此同时,松了口气的沈浊再强撑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身体像是被拉进了两重天,胸前是灼人的热焰,身后是冷意往骨髓里渗的寒冰。 沈浊还记得军队马上就要启程北上,知道自己一定要快点清醒,去找顾清好好谈谈,他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可是不知怎的,意识昏昏沉沉的,眼皮像是坠上了巨石,无论怎么努力,就是掀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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