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长大了。 作为哥哥,万俟宗极在欣慰中又有一丝难过。 他是不是不再需要自己这个哥哥了?自己对他的所谓“保护”,今时今日是否也是多余的了? 展所钦道:“我言尽于此,希望万俟校书也能给我留那么一丝余地,不要欺人太甚。” 万俟宗极看着他拉着颜如玉决绝离去的背影,心中一急,脱口唤道:“宗权!” 然而展所钦的回应仅仅是回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颜如玉也是一脸臭屁的表情,紧紧地贴着展所钦。 万俟宗极沮丧地坐在墙根儿边上,小瓷瓶也没精打采地搁在一边。 片刻后,某人纤尘不染的僧袍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 那天晚上,展所钦做了个梦。 梦里他还没有桌子腿儿高,一个身影逆着光,弯腰伸手将他抱起来。 “宗权今日又挨夫子的打了?”他说,“谁叫你背不出书。把手拿来,给阿兄瞧瞧。” 展所钦的左手还真有些疼,他把手递过去,目光顺着这个男人的手渐渐往上,扫过他的肩膀、咽喉、下巴。 就在即将看清他的脸时,展所钦胸口突然挨了重重一击,他一口气堵在喉咙里,睁眼发现是颜如玉翻身时一胳膊肘砸的。 展所钦彻底清醒了,把颜如玉的胳膊拿开,轻手轻脚地披衣下床。 蝉鸣声声,蛙噪阵阵,夏日夜里的万物都在自己的世界中经营着,就像此时有的人正在梦中吃着一个脸盆那么大的糖人儿,也有的人在月光下孤寂地自饮自酌。 展所钦朝他走去。 暨虎端着酒杯正发呆,脚步声已经到了身后他也懵然不觉。直到余光瞅见展所钦影子的晃动,他才惊慌地回头。 “睡不着?”展所钦坐到他对面,“有心事?” 暨虎张了张嘴,没说话,低下头去摆弄酒坛子上的绸布。 展所钦拿过酒坛,给自己倒了一杯:“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暨虎立刻道:“当然是。” “啊。”展所钦点点头,“看来不是我自作多情。” 暨虎烦躁地挠挠头,胸中的郁结让他坐立不安:“你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远大志向,我就想过最平常的日子。我也没害过人,从前给个无儿无女的老丈做栅栏我都没要他的银子。” 展所钦静静听着。 “可是,可是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突然就......”暨虎抱着头,“我说不出口。” “任何人都会有不可告人的阴暗心思。”展所钦道,“我知道有些想法不是你能控制的。” 暨虎抬头,略带惊愕地与展所钦平静的目光对视。 他都知道了。 暨虎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反复地想着这一句话。 “我......” 展所钦倦了。这一天天的,赶跑了万俟宗极又来个暨虎,怎么都围着他家玉奴儿转?还好他下手早。 他道:“但我还是希望今后你能尽量控制一下。” 暨虎愣了半晌,怔怔点头。 至于万俟宗极是展所钦亲哥的事,暨虎到底还是没有告诉展所钦。 起初是因为展所钦没那个心情听这些,后来暨虎自己也说不清是怎样的一种心理了。大概一方面他觉得展所钦既然选择离开万俟宗极,那一定是有原因的;另一方面,说实话,他嫉妒。 暨虎这样安慰自己——他们兄弟二人的事,本不该他一个外人多嘴。 华严寺后山山岗上有一个简陋的屋棚,那里常年摆放着许多黑漆漆的棺材。 中华传统文化里讲究“落叶归根”,有些不幸客死异乡的人们,他们的家人希望能将他们带回祖坟安葬,但碍于种种原因,暂时无法将棺椁带走的,就会找寺庙寄殡。也有的笃信佛教,自愿安葬在寺庙周围,他们的家人就会给寺庙一笔香火钱,将棺材送来埋在后山。 第二天暨虎赶着牛车,拉着他做好的棺材,带着里头那个素不相识的死者来到了这里。 他择了块合适的地方开始挖土。 这块坟地异常平静,别说是活人了,就连飞鸟走兽好像也不怎么往这边来,暨虎索性把上衣脱了绑在腰上。 挖得累了,他停下到溪边喝水洗脸。休息的时候,暨虎心念一动,走到屋棚里去查看那些棺材。 有的在这儿新放不久,有的都放了几年也不见家属来认领,落上了厚厚的灰。 暨虎叹了口气。他自己也是孤家寡人,若是哪天死了,八成也是这样的结局。 就像暨虎说的那样,他没有远大的抱负,每天这样挣钱攒钱,为的不过是和一个不错的人相知相伴,组建一个温馨的家庭。可他到现在也没说上亲事,他甚至都不再每天琢磨成家了,直到那日颜如玉乍然撞进他的视线里,让暨虎措手不及。 暨虎心动,惆怅,自责,愧疚。一转身,他腰上的衣服似乎被什么东西挂住了。 他回头一看,是一口最新的棺材,做工粗糙,盖子也盖歪了,突出的木刺挂住了暨虎的衣服。 暨虎把衣服取下来。看着这口没盖好的棺材,暨虎觉得有些奇怪,他伸手正想把棺材盖挪一挪,却不知怎的,一股强烈的好奇涌起,暨虎慢慢地拉动棺材盖,露出里头尸体的脸。 在看清楚的瞬间,暨虎一声惊呼,连连后退几步。 原本静谧的林子突然一阵嘈杂,五六个手执大刀的黑衣蒙面人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将慌乱的暨虎团团围住。 * 可能快要下雨了,今早起来天气稍微凉快些,也没有太阳,正好适合干活。 展所钦这两日正计划着将地涌金莲分盆,给各个大殿送去。这是原先妙昙大师的吩咐。 他订的五十个硕大的紫砂盆昨天就送到了,堆在工人们住的斋房那边。展所钦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寺里唯一的牛车,别的工人说是让暨虎拿去用了,这会儿人还没回来。展所钦只得拿手推车慢慢推。 地涌金莲作为五树六花之一,与佛教关系密切。它的花茎约摸有60厘米高,直径能长到20厘米,底座很像观音菩萨的莲台,开花时就如同它的名字,像涌出地面的金色莲花。 展所钦提前配好了腐殖土,在里头混上粗砂,就可以着手把地涌金莲挑一些最好看的挖出来种进盆里了。他推着几个花盆和一大麻袋土,在寺里到处转,看中哪一株就在旁边停下开挖。 颜如玉也在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跟在展所钦后头给他扇风擦汗。 “阿郎,你的胳膊还痛不痛呀?”颜如玉皱着眉,一直盯着展所钦的左胳膊看。 “真的不痛。”展所钦随手拍拍纱布,“只是皮外伤而已,你家郎君抗造。” 颜如玉勉强算是信了,认认真真地拿湿毛巾给展所钦擦脸。 颜如玉脱离苦海后,精神物质都富足了不少,他就越长越好看了,个子也高了一些,连眉心的小红痣都比从前更红了。 展所钦看着他就牙痒痒,恨不得把颜如玉团吧团吧一口吃了。 他刨出这株地涌金莲的时候,颜如玉边扇风边问他:“阿郎,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开花坊呢?” 展所钦也着急,他天天晚上算账,除开租房、租铺面和生活开销,他还得找个帮工的。颜如玉没有管家的能力,展所钦不可能又要操持店面又要在家洗衣做饭,花坊的启动资金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还得交税。 算来算去,他至少得有两三百贯钱,也就是大概五十两黄金,才能勉强把花坊开起来,并且无法承担任何风险。 展所钦目前的积蓄只有六十多贯,如果全靠在华严寺打工的收入,最快也要五年左右了。 他说起这个就郁闷,除了中奖之外,展所钦找不到能快速攒够钱的方法。 颜如玉倒是乐观,给展所钦出主意:“阿郎,我觉得我们明天就可以开花坊了,很简单的嘛,我们找个小房子,放很多花进去,不就是花坊了吗?” 展所钦笑笑,道:“不是这么简单的,玉奴儿。” 一铲子下去,他感觉自己好像挖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听声音不像石头,而是像木头。 展所钦搁下铲子,蹲下仔细查看,土里的确有个木头,而且是打磨过的木板,不是随便一根树枝。 那必定是人埋进去的了。展所钦几铲子将那个木头盒子挖出来,好奇地打开一瞧,五个锃光瓦亮的金锭子并排码得整整齐齐。 下一秒,展所钦“啪”地将盒子盖上。 ----
第二十六章 暨虎与前花匠 晚上,颜如玉抱着个糖饼躺床上啃。 要是平时,展所钦一定会纠正他这种不健康的行为,但今天他顾不上了。 展所钦正对着这个装了五个金元宝的木头盒子发呆。 当了二十多年的大少爷,展所钦一向视金钱如粪土,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真真切切体会到了没钱的艰辛。 怎么办呢? 他的奋斗目标就在眼前,花坊已然唾手可得。这里又没有监控,就算埋下元宝的人发现了,那也没有证据。 再说,等他的花坊挣着钱了,到时再把这些钱还来不就好了?只当是借,他甚至可以加上利息。 靠自己的双手挣钱他又不是没尝试过,可是任谁都知道,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 这个世界对无权无势的穷人这么不公平,他凭什么不能要一点补偿?那些投胎投得好的,就理所当然高人一等吗?这五个金元宝,或许只够公子哥们花天酒地那么一两天,劳苦大众却要辛辛苦苦地挣上几年十几年。 凭什么? 展所钦的手试探着摸到木头盒子,又突然像触电似的缩了回来。 他又怎么知道这些钱是公子哥埋在里头的?这或许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毕生的积蓄。 良心与本能激烈地厮杀,展所钦浑身像蚂蚁爬似的难受。 他回头看向颜如玉:“玉奴儿。” 颜如玉腾地一下坐起来:“我没有躺着吃东西!” 展所钦朝他招手:“过来。” 颜如玉坐到他腿上,嘴角还沾着饼渣。 展所钦擦擦他的嘴角,问他:“乖崽,阿郎问你个问题。” 颜如玉飞速思考今天有没有闯祸,想半天后确定没有,于是底气十足:“阿郎问吧,我什么都知道。”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是好人吗?” 颜如玉想了想,认真说:“阿郎就是最好的阿郎,没有人比你好!” 展所钦点头,又问他:“那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其实没有这么好,你会不会就不喜欢我了?” 颜如玉如临大敌地看看展所钦,苦恼地思索半天,最后苦着小脸,煞有介事地:“人家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咱们就凑合过吧,毕竟是自己男人,为了孩子忍忍就过去了,他能改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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