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县令再次变了脸,劈头盖脸地甩下状纸,责问魏掌柜是否于去岁三月初七前往平康坊的妓院——含卉家。 历代皇帝皇后的死亡日期称作“国忌”,在每年的这一天禁止玩乐,尤其是出入烟花柳巷,这是大不敬。 魏掌柜梗着脖子:“不,不曾,不曾!去岁三月初七,草民就在家中,有草民的妻子为证!” “你的妻子?”县令看向旁边跪着一言不发的冯姈。 魏掌柜尴尬地摇头:“不,不是她,是......” “啊,你是说纪氏。”县令道,“正巧,她也来了。来啊,带人证!” 纪咸英的证词对于魏掌柜来说非常不悦耳。 “回明府的话,去岁三月初七,魏掌柜的确在家中。” 魏掌柜还来不及感激纪咸英不计前嫌的援手,却听她又说:“不过,他还带回了一个人,是含卉家的娼妓。” 魏掌柜的身体猛地往纪咸英的方向一扑,他身后的衙役眼疾手快地将他按住。 县令眯着眼睛,看着魏掌柜:“纪氏说的娼妓,可是你身旁的女子啊?” 魏掌柜犹自恶狠狠地盯着纪咸英,脸上的表情凶狠得像要从纪咸英身上啃块肉下来。 纪咸英嘴角微扬,始终带着一抹游刃有余的轻松微笑。 公堂里剑拔弩张,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纪咸英和魏掌柜身上。 此时,一个柔媚的女子声音响起:“回明府,魏掌柜带回家的并不是妾身。” 冯姈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完完全全变了,周身的气质说不出的冷冽。 她俯身叩首,朗声道:“妾身冯婉,状告魏家当铺的掌柜逼死了妾身的孪生姐姐冯姈。妾身有物证,也有人证。” 魏掌柜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坏了,他过了半晌才迟钝地把身体转过来,眼珠子都不会转了似的,用一种看毒蜘蛛的眼神又惊又恐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冯姈”。 她的物证,是魏掌柜给她的一个银锭,上面还刻着字。她说这是魏掌柜给她姐姐的聘礼。 而人证...... 纪咸英娓娓道来。 “去岁一月,魏卓然与冯姈初识,对她很有好感,常去看望。二月,魏卓然萌生了给冯姈赎身,将她接回家的念头,却遭到了冯姈的多次拒绝。三月,魏卓然提前将冯姈带出妓院回家留宿,却故意不让她在国忌日之前回去。” “魏卓然以此对冯姈软磨硬泡,说如果不从,他就要将此事报官。魏卓然家大业大,无非就是花些银子打点,但冯姈就是死路一条。然而冯姈的心早有所属,她在等她的意中人回来接她,绝望之下,于妓院中自尽。” “她的孪生妹妹冯婉决心为姐姐报仇,于是顶替了冯姈的身份,嫁进魏家。有一日妾身撞见冯婉在魏卓然的茶水中下毒,妾身逼问之下,她将此事和盘托出。妾身虽为一介女流,却也知是非黑白,故而今日为冯婉作证,只求告慰冯姈的在天之灵。” 魏掌柜的脸狰狞得像地狱恶鬼,他嘶吼道:“骗子!都是骗子!!她们说的是假的!草民与冯姈情投意合,何曾逼迫了她!三月初七......草民原本也没打算把她留到三月初七,可那天不知怎的,草民竟一睡不醒,等清醒过来时为时已晚!求许县令明鉴,草民真的没有......” 冯婉冷冷道:“那枚银锭呢?那可是圣上赏下来的,褒奖你赈灾有功。那上头刻了你的姓名,你居然敢将它用来送给娼妓,还把娼妓的名字也刻了上去?魏掌柜,单凭这一点,你就是在打圣上的脸!” 魏掌柜听着她的控诉,呼吸越来越急促粗重,他无助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自己凄惨的死状仿佛已经在眼前闪过了,他的喉咙里爆发出绝望的哀嚎。 * 公堂里乱得像刮过了卡特里娜飓风,无数人的生死都曾决断在那里,无数的家庭在那里破碎或重建。 但与此同时,在辅兴坊一家著名的胡饼店门口,居民们照常排着队等饼吃,这又是平静美好的一天。 这家的饼香味儿据说能飘八里,吃起来又香又脆,乐天居士还曾为其写过一首诗,这家店就把这首诗挂在墙上。 队排得很长,颜如玉一直盯着前面,目不转睛。 展所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个高鼻深目络腮胡子的胡人师傅正埋头飞速把饼胚抹上油,撒上芝麻放进炉子里。 “饿啦?”展所钦问他,“要不我先去给你买点别的吃?” 颜如玉摇头,说:“我就是,想带去给大夫人吃。我都好久没看见她啦。” “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办,办完了事就会来找你玩儿的。” 颜如玉对展所钦的突然失踪仍然心有余悸:“她会不会也不见了?我害怕。” 展所钦握住他的手:“不会。” 当然不会。 纪咸英是何等女子。 这个故事并非他们在公堂上说的那样复杂。 那一日十二月十八,纪咸英去保康寺听尼姑们讲经,无意中看见一对如花似玉的孪生姐妹。 她的计划就此展开。 她打听到冯姈是娼妓,冯婉已经从良。让魏掌柜迷上冯姈很简单,魏掌柜三月初四将冯姈带回家过夜更是中了纪咸英的下怀。她给两人下了药,让他们一同睡到了国忌那天——三月初七。 冯姈吓得不轻,魏掌柜也一头冷汗。好在此事天知地知,二人约定再勿提起。 可冯姈胆小藏不住事,一直为此事提心吊胆,生怕哪天东窗事发,她将死无葬身之地。此时纪咸英来到妓院,声称她有办法让冯姈免于死罪,冯姈只得与她合作。 纪咸英要冯姈管魏掌柜讨那个圣上所赐的银锭做聘礼,又要胆大的冯婉顶替冯姈入府,与自己多番冲突,激怒魏掌柜,让他休妻,以免将来被他连累。冯婉作为污点证人,怀着身孕又有冤情在身,按律也可以免罪,冯姈已“死”,更是没她的事了。 如此下来,受伤的便只有魏掌柜一个了。 县令看着堂下的闹剧,着实头疼。 魏掌柜此时没来由地吼道:“你们,你们合起伙来谋夺我的家产!我家中家财万贯!” 他这样说着,看起来是在控诉这两个女人,可目光却一直有意无意瞥向上头端坐的县令。 家财万贯。 县令的喉结上下滚动,惊堂木在手里摩挲,半天都拍不下去。 过来一会儿,他仿佛定了主意,刚要落下,就见他的师爷快步从外头进来,在县令耳旁悄声道:“许公,京兆尹府那边来了人,说前几日耕牛的案子,有人告到了京兆尹处,那老头子是让人威逼利诱......” 县令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纪咸英睨着困兽犹斗的魏掌柜,不留情面地讥讽道:“魏掌柜还在巧言令色?也罢,你只管去为自己伸冤!可你要知道老天有眼,做过的事是瞒不过去的!” 最后这句话,她是看着县令说的。 这桩曲折离奇的案子迅速判下来时,展所钦和颜如玉正在店里吃着新鲜出炉的香喷喷的胡饼。 “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寄予饥馋杨大使,尝看得似辅兴无?”展所钦读着墙上的诗,笑道,“乐天居士这一首诗够店家吃一辈子了。” “好吃!”颜如玉听不懂诗,只专心吃得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 “别噎着了,我又不和你抢。”展所钦赶紧给他倒水,“还说不饿呢。” 店里的小二忙得不可开交,此时却亲自引了个白衣客人进来,殷勤地擦桌倒水:“妙昙大师可好久不来了!” 展所钦无意中一个回头,看见个光头和尚,看模样等级应该很高,岁数却不大,还很有些俊秀。 他没在意,转过头继续和颜如玉说话。展所钦没看到的是,在看清他的瞬间,那位妙昙大师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 ---- 感谢在2023-06-26 23:55:26~2023-06-27 23:53: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样儿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七章 妙昙与华严寺 深夜的华严寺,僧侣们经过一天的劳碌全都按时睡下,唯独住持房里还亮着灯火。 妙昙大师搁下笔,待墨迹干透后将信封好,交给旁边的小沙弥。 “明日得空将这封信送去。”妙昙大师道,“莫要让其他人瞧见。” “是,师父。”小沙弥把信收好,想了想又问,“师父今日在胡饼店看见的人,就是......” 妙昙大师点点头:“是他。只是,他看见我却没有半点反应,这倒是怪哉。” 小沙弥不解:“他既然离了长安,杳无音信,怎么突然又回来了呢?而且万俟校书那边也不曾有消息,可见他也不知他回来了。” 妙昙大师深深叹了口气:“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 * 美人蕉开花的那天,展所钦和颜如玉应邀前去赏花。 魏掌柜被判了死,家产却没有被查抄。冯婉以她正妻的身份将宅子和当铺一并转给了纪咸英,她们两姐妹的去向不明,似乎是拿着一笔享用不尽的酬劳过日子去了。 展所钦也拿到了他的报酬,原本他不想拿了,因为魏掌柜之前给的定金已经非常多了,纪咸英为了把他从牢里捞出来更是花了不菲的代价。但纪咸英非常坚持,而且她带来了一个坏消息——魏掌柜许诺的能治傻子的药方多半是谎话。虽然药方是有,但根据纪咸英的描述,那个大官家的儿子得的病听起来应该是癫痫,和颜如玉的毛病就不是一码事。 展所钦没有多意外,从得知魏掌柜的人品开始,他就已经对这个药方不抱什么希望了。 纪咸英只得安慰他道:“你也别太心急,你也说玉奴儿不是天生痴傻,或许假以时日,再找个好大夫,他会慢慢好起来。” 除此之外,一切都那么恬静安逸。 花园里开满了双色鸳鸯美人蕉,作为美人蕉属类中少见稀世珍品,它的同一朵花上半是大红半是艳黄,就像鸳鸯一样相依相偎,漂亮得很。 那几棵桂花树也被种回来了,崔老丈喜笑颜开,顶着大太阳也要在园子里莳弄花草。 黑炭丫鬟撑着伞去拉他,拉不动,索性把这老头子的水壶铲子都拿跑了。 廊下并排摆了两张长桌,桌上放着些时兴瓜果和糕点,纪咸英坐一桌,展所钦和颜如玉坐另一桌,两个桌子边上还都各自放着一大缸冰块,风轮放在冰块后面,徐徐凉风吹得惬意。 冰块这种东西在古时的夏天是稀有的,又没有冰箱,也不像皇宫有专门的官员负责冬天藏冰、夏天取冰。百姓们唯一的方法就是在街上向卖冰的商人买,但这个价格也不是寻常百姓出得起的。 展所钦带着颜如玉逛街的时候就见过几次,都是有钱人家的丫鬟小厮带着缸子出来买冰。头一次见的时候,颜如玉也想要,展所钦问了问价格,就只好哄颜如玉说带他去河边玩。
121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