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净完手后,还不嫌麻烦,不紧不慢地将指间擦干。 拂尘大着胆子问,“爷可是不喜?” 宁轻鸿笑,“佛门道教,不过名头好听些,死后不还是让人拿着尸首摆弄?”他语气清淡,“死人之物罢了。” 拂尘,“那奴才去处置了它?” 宁轻鸿丢了手里的帕子,“不用,放着吧,到底难得,我不喜,也有他人争着要。” “日后作礼送出去便罢了。” “去将上次在养心殿缴的物什都拿过来。” 不过多时,拂尘便端着那两瓷盘回来,弯腰双手捧上。 宁轻鸿触了下瓷盘的表面,摸到一手灰尘,他拿回来还不过一日,可见原主人是有多么不在意这些物什。 他又去拿起瓷盘中的那几粒石子,指尖捻起一粒,放在光下,边把玩边去瞧。 一粒一粒看过去, 发现每粒石子都极为漂亮。 乌憬的眼光极好,这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有半透粉的粉色小石子,也有圆润如玉的白石,还有表面覆着岩石,隔面如紫玉流沙一般的石头,在光下熠熠生辉…… 他每天去御花园玩泥巴也是有收获的,不做点自己感兴趣的事,谁能天天都去干瞪着眼装傻。 他此时跟那只小鹦鹉玩得不亦乐乎,丝毫不知晓自己的宝藏都被别人一扫而空了。 “可瞧出什么?”宁轻鸿突然问。 拂尘心里琢磨半响,硬着头皮,“这些石子瞧着都很是好看?” 宁轻鸿再问,“没了?” 拂尘心下忐忑,摇了摇首,“奴才愚笨,瞧不出。” 宁轻鸿轻笑,“我也瞧不出。”他放下那些石子,也不嫌沾了一手的灰尘,又去拿瓷盘上串在一起的九个金铜环。 宁轻鸿边摩挲着,边道,“去请府中的大夫过来。” 拂尘应“是”。 一刻钟后,一提着医箱的老者便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宁大人可是又有不适?怎么这次维持的时日这般短——”话还未落,便听到一声似笑非笑的“李大夫”。 老者当即懈下一口气,拱手道,“宁大人唤老夫来可有何吩咐?” 宁轻鸿谦逊淡笑,“我有一不解。” “内经素问里曾云,人生而有病癫疾者,是其尚在母腹中,母体受惊所致。”他又问,“此子生后,此病可还有痊愈可能?” “若不能,可会时痴时醒?” “若能,景岳全书里曾言,狂病常醒,多怒而暴,癫病常昏,多倦而静。” 宁轻鸿长身玉立,淡笑道,“我两者俱有,我为何不能得以痊愈?” 李大夫在这一问又一问中汗湿一身,“老夫行医多年,宁大人口中所述也并非不曾见过。”他道,“小儿痫证,也并不全是只呈呆滞之状。” “太予圣惠方将癫、痫合为一病。” “但老夫就诊过的那些孩子,即不癫不狂不痫,也不曾有过癫痫之况。” “这些孩子少时基本多不被人所喜,却在某方面有极为过人之处,他们俱人骇人,连与人相言都是困难。” “但在他们眼中,却自成一个世界。” “若是少时加以引导,未必不能纠正,若是长成,却已然成了定局,再难痊愈。” 宁轻鸿搁下手中的金铜环,碰在瓷盘中,发出清脆一声响,他轻声问,“那此子到底傻还是不傻?” 李大夫道,“老夫所言是少例。”他似乎知晓宁大人口中所言是何人,“只是在老夫看来,此子若有过人之处,可待人做事,心中所想却如三岁痴儿。” “两者合一,未必不能存。” “比如像您一般——” 这不就是拐着弯骂千岁爷吗? 拂尘面色骤变,厉声道,“住嘴!这等冒犯之言,休要再言语——” 他话音未落,门外突然连滚带爬进来一人,那下人道,“爷!不好了!” “陛下同您养的那只鹦鹉吵起来了!” “这,那鹦鹉是您喜爱之物,陛下又身份尊贵,小的们实在不知要如何处置。”他满脸苦色,“爷,您快去瞧瞧吧。” 正想呵斥的拂尘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他神色复杂,“谁和谁吵起来了?” 那小厮神色也极其复杂,重复了一遍,“陛下同千岁爷养的那只鹦鹉——” “聒噪。” 宁轻鸿吐出二字。 下人连忙跪倒在地,战战兢兢不敢再发一言。 宁轻鸿按了按眉心,“将鹦鹉杀了便是,滚下去。” 下人连忙应下,爬起来躬身退下。 在他快要跨出门槛时,身前不远又传来一句,“慢着。” 宁轻鸿微叹一口气,“罢了,将李大夫好生送回去。”他看向老者,似笑非笑,“再瞧吧。” 他又吩咐拂尘,“让库房给李大夫拿赏,这瓷盘也先收起来,随我去瞧瞧。” 珞阁。 乌憬坐在廊边的木栏上,靠着边上的偌大梁柱,气闷地别过脸。 与他隔了一个廊柱的顶上挂住一个金丝笼子,里面跳着一只红领绿的鹦鹉,咯咯叫嚣着,“小傻子,小傻子!” 到底是学舌,音调古怪,却比平常更多了几分嘲讽,阴阳怪气地让乌憬心里越发地憋屈。 他竟然吵不过一只鹦鹉! 奇耻大辱! 乌憬嘟嘟囔囔地道,“你才是傻子。” 鹦鹉听到后更加嚣张地又喊了两句,声音尖利又洪亮。 乌憬捂住耳朵。 气死了。 他方才还在逗着这只鹦鹉玩,不知怎么,它就对着自己叫了起来。 乌憬驳回一句,这只鹦鹉能紧跟着回十句,他越听越气,越听越憋闷,又怎么都说不过。 偏生这还不是他养的鹦鹉,想教训不行。 “乌乌?” 他头顶突然传来温和的一声。 鹦鹉的声音顿时消失了,它收起大张的翅膀,跟个鹌鹑似的窝回底下垫着的木屑中。 同御花园的野犬一般,懂得趋利避害。 乌憬愣愣地抬头,跟如同华藻披衣的宁轻鸿对上视线,霎时忍不住委屈地瘪瘪嘴。 宁轻鸿俯下身,半挽的墨发也随之垂落在乌憬身上,“怎么坐在栏边上,多危险。” 宁轻鸿牵住乌憬的手,将人带下来,“好了,哥哥才换完衣服。”他道,“怎么了?” 乌憬像有人撑腰了一样,“哥哥,臭鸟”他哼哼唧唧地指着那个笼子,憋了大半天,吐出一个不痛不痒还不脏的词汇。 颊尖都憋红了, 当真是可怜得紧。 宁轻鸿眼中似有笑意,却头疼似的问,“乌乌想怎么出气?” 乌憬想了半天,想不到一个办法。 宁轻鸿避重就轻,“想不出就罢了,也到用午膳的时辰了,哥哥带乌乌去吃好吃的。”他“嗯?”了一下。 乌憬想到什么,眼一亮,“乌乌吃饭,它不吃饭!” 宁轻鸿牵住人,将乌憬带出这条回廊,他边走边抬起指尖向后作了个手势。 拂尘得到示意,停了下来,主子将宫里的人处置了,府里却还有乱嚼舌根之人,偏生今日被这只鹦鹉学了去。 有的是需要整治的地方。 宁轻鸿轻描淡写地应着乌憬,“好,都听乌乌的,那便罚这只臭鸟不用午膳。” 他“嗯?”了一声,轻柔得似乎在问行不行。 乌憬别别扭扭地应了,高高兴兴地同宁轻鸿去吃午膳了。 宁轻鸿淡淡笑着, 叫人根本瞧不出, 他完全是两幅做派。
第30章 釉里红 藏着 今日的折子从越极殿一路搬到宁府,在书房放了一上午,都没被人打开过。 在午膳过后,总算被人想起。 宁轻鸿翻着折子,不过多时,拂尘就从外进来,端着刚泡好的小银雪尖,搁到桌面上,“爷,府里的那些碎嘴子都处理干净了,没留下后患。” 宁轻鸿眼都未抬,“再去内卫府调一批新的人过来。” 拂尘应下“是”,又补了一句,“奴才看今年宫里头新进的人也有几个拔尖的,到时候好好教教规矩,再往内卫府选一批新人进来。” 宁轻鸿似想起什么,“挑个人出来,今日藏进养心殿,记下陛下回宫后的一举一动。” 拂尘虽不解,但还是应“是”。 宁轻鸿笔尖微顿,“尤其是夜里。”他几眼扫完手中的折子,留意到角落里写下这本折子的大臣人名,又迅速转到下一件事上,“将这本折子原封不动地送回黄怀仁的府上,让他知晓今日崔氏拿着他的请帖,来我府上送礼一事。” 拂尘不解,“爷,这是为何?” 将折子原路送回,黄大人定会揣揣不安几日,以为自己哪里惹着千岁爷了。 宁轻鸿笑,“免得崔泽拿此事在京中扯旗,明年春闺还未到前,不要乱了其余学子的心,惹出民怨来。” 拂尘又问,“可要明明白白地告知与黄大人?” 宁轻鸿翻开下一折子,“不用,让黄怀仁自己去猜。”他漫不经心道,“既然是他给出的请帖,扫尾之事,自然也是由他去做。” “猜不出,做不好,便是他担责。” 拂尘拭了拭冷汗,“是。”他心下为黄大人祈祷一二,极为机灵地换了个话题,“爷,陛下方才同您在北屋用完膳,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就去您屋里歇下了。” 宁轻鸿不疾不徐地应了声。 拂尘,“陛下醒后,是直接送回宫里?还是……” 宁轻鸿,“送回宫。” 见陛下也不能让主子起些好兴致,拂尘只得恭恭敬敬地应了,退下去处理一应事件。 乌憬根本不知道自己睡的是谁的床,他困了后,就被下人带到一个瞧上去极其奢靡的寝房里。 珞阁里的人刚被处置,宁府里伺候的又全是内卫府出来的太监,自然都知晓乌憬天子的身份,后头又被拂尘耳提面命一方。 几番下来,都快把天子当成千岁爷瞧了。 怕委屈了陛下,自是想都没想,就将天子领去了千岁爷的屋里头。 乌憬脱了外衣,散了发,在柔软的榻间睡了个昏天黑地,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今日起得早,无缘无故被人在凌晨五点叫醒。 鼻尖又全是熟悉的味道,令人格外安心。 总之他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 宁轻鸿折子都批完了,还被告知他屋里头的天子还未曾醒,足足两个时辰。 他按了按眉心。 拂尘,“主子若是累了,不若去歇歇?” 宁轻鸿呷着茶,顿了片刻,“唤李大夫过来。” 李大夫来北屋时,宁轻鸿也恰好才从书房踏进寝房,他见到老者,抬手示意其不用行礼,轻声道,“在屏风外候着。” 外间同里间用屏风搁了开来,上头正是一副难得的山水画,下头朱红章下署名的大师早已逝去,乃是千金难求的绝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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