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稳定的情绪, 他时刻都在那种逃命的慌乱之中, 上一世就如此了, 这一世在知道未来的种种灾难之后, 这份惶恐不安更是愈演愈烈,终于在那个夜晚,在熊熊火光之中, 到达了最高点。 他一直强待在庄园, 等到确定不会再有什么回旋之后,才向管家华先生请了假, 回了家。 梅林说害怕他, 他完全能够理解,因为他也害怕梅林。 有的时候他们很开心地和朋友说着话的时候, 突然擦肩对视, 一下子就回到那个着火的夜晚,内心升腾起无限的痛苦与罪恶感。 虽然笃信对方不会出卖自己, 可是只要还能见到,便永远逃不出过去, 从此幸福安宁与他们无缘, 身后总有凝视的眼睛, 头顶总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灵魂惶惑, 生活又谈何重新开始? 他们是共犯,是尘埃落定之后唯一知晓彼此罪状与阴暗的朋友,又或者说,金死后,他们成了新的敌人。 他们尽量躲着对方,有时避不开了,就少说话,莱昂夹在他们中间有些不知所措。言珊婷 雾都是他们长大的地方,可他们中总要有一个人选择离开,两个人才能过得更好。维恩是不可能离开安塞尔的,哪怕庄园里烧黑的仓库会时刻提醒他身上有洗不干净的血,他也会待着,直到安塞尔和他说结束。 所以只能梅林走,冬星的股份是他给的补偿。这些都是他们那个短短对话中,定下的。尽管是这个时候,他们仍有着可悲的默契。 他回到家,温馨的家庭却没有像预想中那样让他平静下来,上一世他从庄园回家之后的惨烈景象他记忆犹新。 他看着姐夫宽阔的背影就会恍惚觉得他的袖子是空的,他看着姐姐苗条的身材就会想到肿胀充水的腹部,他看着三个小孩开心的笑脸,脑海不禁浮现他们骨瘦嶙峋嘴唇黑紫的样子。 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维恩突然泄气了,甚至在想,如果是安塞尔重新来过,一切是不是会变得不一样? 他会的吧。维恩想,事实上,哪怕是上一世猝不及防地遭遇变故,安塞尔也处理得足够好了。 只是……到时候他还愿意拉我一把吗?拉上一世那个懵懂无知的品格低劣的我一把吗? 还是会的。 维恩看见那个背对着他问路的挺拔身影时,心里突然有了答案。 他终于意识到,安塞尔的出现对他来说有多么不寻常。他好像在一片无边的大海上飞着,背后是炙热的阳光,他随时就会力竭坠落。而安赛尔就是突然出现的陆地。 或许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太过温柔沉稳,维恩每次注视的时候,内心也会被安宁充盈。就好像他现在拉着安塞尔的手,对方的所有阅历,修养与爱都顺着掌心的温度,分出一半慢慢地抱紧他焦躁不安,鲜血淋漓的灵魂。 安塞尔的世界那么宽广,他有幸被爱,得以窥见一隅。 看见维恩垂着眼睛若有所思不说话,安塞尔轻轻晃了晃拉着的手,“你听见了吗?” 维恩条件反射地拉紧,有些慌张:“您,您说什么了吗?” “我说,我看见你们家沙发上摆着一件制服,上面的标志是坎森集团。” “那应该是姐夫换下来的。”维恩随口答道,安塞尔看着他,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坎森集团听起来怎么如此耳熟。 “不,不是斯缇钢铁厂吗?”维恩迷茫道。 “是他名下的。”安塞尔点点头。 维恩愣住了,这个坎森集团是坎森公爵建立的。 维恩只知道几年后,这个从利物浦来的公爵在雾都商界正式登场,一来就将目光投向了艾姆霍兹家族经营了半百年的香料产业。 他的手段很多,偷拿抢骗,阴谋阳谋,丝毫不掩饰自己想要一家独大,垄断市场的野心。对这一点,维恩没有什么太大的不满,毕竟安塞尔也没有在他手上吃亏,反而漂亮地反击了回去。 维恩和他的仇,还在于后来的私下接触。这个公爵身份显赫,却热衷于拉皮条。是他领着维恩以两英镑出卖了身体,多可笑,他吃饭时随手泼掉的红酒就不止这个价钱,他或许就是想要通过羞辱维恩来报复一直砸压他一头的安塞尔。维恩后来走投无路跟着他,被忽悠着签了合同。他为维恩提供结识贵族的机会,相应地收入九成的费用。也是因为这样,哪怕维恩都已经出卖了所有,依旧没有凑到治病的费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后的家人随着最后一场雪消融在他的生命里。 现在突然听到安塞尔提这个名字,他就都想起来了,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大,他不知道原来在瞄向香料市场前,坎森竟然还在雾都经营着钢铁厂。 “虽然我们赛道不同,但他也可以算得上是我的竞争对手,我似乎不应该说他。”安塞尔拍拍维恩的手背,轻声道:“但据我所知,他的工厂机器都是收来的二手的,存在着一系列的安全隐患。这件事,法瓦尔之前已经上报过了,最后却不了了之。” 姐夫的手就是在钢铁厂绞掉的,工厂老板恐吓他造成延工,要他赔钱,他和姐姐也不懂,一商量,就赶紧一分钱没要,自己离职了。现在看来,这个出面的老板很大可能就是坎森。 维恩深吸一口气,新仇旧恨交织。但法瓦尔的家族错综复杂,遍布各个领域,是雾都的地头蛇,连他说话的没用的话,到底还是公爵给的利益更大些。 “我知道了,我回去让他不干了。”维恩闷闷地说。 “要不要来庄园……”安塞尔试探着问。 庄园的仆人都是满编,除了刚刚空缺出来的马车夫的位置。但是这个节骨眼上,和维恩合不来的金刚死,维恩的姐夫就顶替对方的位置难免会让人说闲话,安塞尔也明白这个道理:“我是说,我看你们家门口的植物都长的不错,正好我想再开一个花圃,让姐夫来帮福伯怎么样?” “我不想欠您太多,”维恩摇摇头,指腹摩挲着安塞尔的指节,漂亮的眼睛深情地看着他:“用爱换爱,您不要再往上面加东西了。” 我怕我会分不清…… 安塞尔轻笑了一声,眼神专注天真:“可我总想给你更多。” 维恩垂下眼睛,什么也没说,好一会才叹了一口气偏过头,冲安塞尔露出一个明艳的笑脸。 更多地爱我,他想,求您。 时间回到几天前的法国马赛。 卡斯德伊伯爵夫人焦急地等在医生办公室里,希金斯站在她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上。 “没事的,母亲。”希金斯安慰道,可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他从英国回来,老伯爵特意请了一天假,待在家里等着,就为了看见他瘦了一圈时红着眼睛倔强地骂一句:“还知道回来吗?” 希金斯一下扑到他的膝盖上,哭诉此次英国之行的遭遇。老伯爵耐心听完,拳头都要捏碎了,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艾姆霍兹是好人啊,我们得好好谢谢人家。” 希金斯就等着这句话,维恩和他提过好几次,艾姆霍兹做的就是海上生意,有的时候需要中转经过法国。他抬起头,眼里还带着眼泪:“是吗,那我们海关有没有卡他们的货呀?” “你小子,好了伤疤忘了痛,又胳膊肘子往外拐了。”老伯爵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希金斯“哎呦”一声抱住脑袋,站起身跑到伯爵夫人身后。 “这次不一样嘛!”希金斯笑着反驳,眼神却带着深深的失落。 罗科和他在恋爱的时候,就一直在问他要钱。是他供着这个贫穷的留学生读了昂贵的大学,然而对方不仅不领情,还用他的钱养着英国国内的未婚妻。 希金斯知道这件事后,恶心得不行,断了对方所有的生活费和联系方式,没想到罗科找到了他常去的会所,硬是跪了几天,他一心软,去见了。罗科哭着说不能离开他,花言巧语骗他一起回英国生活,并发誓回去之后会解除婚约关系。 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四年,希金斯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付了船费,办了手续,备了行李,带了钱财,只是没想到罗科已经恨透了自己。 想想也是,这个自恃清高的知识分子本来就是喜欢女人的,自然把四年来委身于男人当作耻辱。 至于到了英国之后的遭遇,希金斯一直都没有细说,但是维恩听他提过那天在船上他们爆发了一场争吵,是四年来吵得最凶的一次,或许也是从那个时候,罗科坚定了出卖他的决心。 希金斯摇摇脑袋,想把这些事都甩出去。他的目光落到母亲手上端着的蜂蜜柠檬水。 “爸爸不是不爱喝吗?”希金斯一边上楼,一边疑惑开口。 “你爸他可能上次宴会吃多了,肚子胀,没胃口,喝点这个消消食……”伯爵夫人伸手摸了摸老伯爵心口向下两肋之间的位置,希金斯一下顿住脚步,好像想到了什么:“这,这是胃呀!” “爸爸疼多久了,不想吃饭?”希金斯有些跌跌撞撞地下楼,脑海里全是维恩和他说的那些话,一不留神,从楼梯上滑了下来。 伯爵与伯爵夫人都心疼地跑过去扶:“你慢点,摔疼了……” “疼多久了?”希金斯眼里含泪看着父亲,心脏紧紧地收缩着。 伯爵夫人想说“没多大事,也就一两天”,却发现丈夫沉默着不说话。 “去医院。”希金斯一擦眼泪,爬起身来,语气坚定。 医生终于走了进来,伯爵夫人迎了上去,“医生,怎么样?” 医生摇摇头:“是癌症,而且已经中期了,目前我们没有什么彻底治愈的办法。” 希金斯脑袋一蒙,他本来只是觉得维恩的话太巧了,来医院图个安心,可没想到完全和维恩说的一样。 维恩还说什么来着? 伯爵夫人腿一软靠在椅子上,哭了起来,希金斯突然张口:“手术切掉呢?” 维恩还说了什么来着? 医生有些手足无措地回答:“这,这我不知道,会死人的吧?”最靠近的仆人发出一声轻微的抽泣。 维恩还说了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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