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恩听了一会,里面传来扑到床上床板吱呀的声音,他缓缓举起右手,食指与拇指之间捏着从梅林头发上取下来干枯的稻草。 维恩手指扒着百叶窗从缝隙中冷冷地向下看着。 安塞尔正准备午休,看到他在那走神,笑着走过来,从后面双手搂住维恩的腰,下巴架在他的肩膀上,语气有些黏糊糊的:”在看什么呢?” 安塞尔呼出来的气全打在维恩的脖子上,一下像被烫着似的红了一片。维恩侧过头贴着他的脸,神色黯淡:“只是在想一些事。” “说来听听,我能帮上忙吗?” 维恩将重心靠在安塞尔身上,手指松开,百叶回弹:“在想,有些人看起来温驯,实则不然。他们在高位者那里损失的尊严,一定会更凶残地向更低位者索取回来。强者向更强者,弱者向更弱者。欺软怕硬,趋炎附势。或许我们这些卑贱的人,灵魂也在更低一级的台阶上。” “怎么会这么想?”安塞尔愣了一下,伸手扒开百叶窗,也看了过去,楼下正在搬运货物,马车夫点头哈腰地给一个供货商塞卷烟。安塞尔微微皱了皱眉,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讨好对方,因为这不是个人在做生意,对方的交易对象是艾姆霍兹庄园。 不过既然维恩说了,他也默默记下这件事,打算下午去查一下执勤表,看看这个车夫是谁。 不好说维恩是故意的,还是前世借势惯了无意为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现在心情确实很低迷。安塞尔也看出来了,连忙轻声安慰:“这还是要分人的,有的这样,有的不是。” 维恩看向他:“那您是哪种?” 安塞尔认真思索了一下,维恩好像来了精神,转身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假如,假如有一场案子涉及到一堆贵族,上至公爵甚至……”维恩吞了两个单词,接着说道:“而你只是一个失去爵位的普通商人,这个时候一个曾经背叛过你的人被指认是凶手,向你求救,你明知他是无辜的,你会救他吗?” 维恩的话说得很快,一点也没有打结,内容却好像梦一样虚无离奇,他的眼神明亮,带着莫名的期待。 安塞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认真地思索,好一会才慢慢开口:“或许会让你失望,我不觉得我会那么公正勇敢,而且对面是这个量级的大人物,哪怕我愿意,也注定是一场徒劳的救援,并且会将我卷入权力的绞肉机中,随时会失去生命,但是……不知道,不到那一刻,我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选择。” 你会的。 哪怕是现在,安塞尔关心的重点依旧不是被冤枉的人是否背叛过他,他只在乎对方是否无辜。 果然安塞尔是知道这样做会遭遇多大的阻力的,可明知是徒劳,却依旧拉住他的手不肯让他滑落深渊。维恩在临死之前看着悬崖上露出的宁静温和的脸,把他当做最后的希望与救赎。原来在看不见的地方,救主的身体正被飞转的齿轮绞得血肉横飞吗? 维恩说不出话来,只能捧起他的脸亲吻。然后抱起他,向床走去。 安塞尔被轻轻放在床上,金色的长发在深红色的毛毯上散开,有一种怪异的美感,好像躺在一滩凝固的血水之中。他伸出手抚摸着维恩的脸:“你看上去好难过。” “难过得要窒息了。”维恩头埋进他的怀里,落下细碎的吻,安塞尔轻轻抱住他的脖子,抚摸着他蓬松的头发。维恩无从得知上一世自己死后安塞尔的结局,他这么炽热温柔的人也会变得冰冷僵硬吗?他不敢继续想下去,心好像被猛地攥着沉入了深海。 “你说过爱我吗?”维恩抬起头,眼睛湿漉漉的,好像珍珠溜出去冻了一天时可怜的样子。 “我说过了。”安塞尔微笑着。 维恩愣了一下,随即就明白,对方识破他不会法语的谎言了,也对,他一个才学会读写英文的人,几个月的时间,怎么就能把法语说得这么流利,还自带马赛的发音习惯? “再说一次。”维恩怕他生气,开始耍赖。 “我爱你。”安塞尔有求必应。 维恩有些满足地一歪身子和他并排躺了下去,很自然地伸出手臂让安塞尔枕着。等安塞尔将头轻轻靠上去,再侧过身子,手指慢慢梳理着恋人耳边的长发。 “睡吧。”安塞尔闭上眼睛,揽住他的脖子。维恩嘴上答应了,却不闭眼,反而放缓了呼吸凑近,一根一根地数他的睫毛。 他喜欢这样做,他的精力总是更充沛一些,满心甜蜜地听着安塞尔平缓的呼吸,看着安塞尔微笑的嘴角,等待着金色的睫毛猛地一颤,缓缓睁开,露出里面含笑温柔还蒙着雾气的琥珀色眼眸,瞳孔在对焦他时微微放大。 为了这一秒,他向来是很有耐心的。 “这么大尺寸的礼服是做给谁穿的?”梅林拿到数据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看错了。 “给我。”维恩感觉头有点疼,给梅林详细解释了一下具体情况。 梅林听得一愣一愣的,突然噗嗤了一声笑出来,苍白的脸上带了些血色,重新打量着纸上的数据:“那我们,可不能做一些低领的款式了。” “低领没事,重要的是要全包的。”维恩好像很有经验,一本正经地开口。 梅林笑着点头,认真地翻着基础版型的草图。 维恩看了她一会,有些不忍心询问,几条碎步料在指尖不停绕着打转。 梅林被他盯得有些不自然,手碰落了旁边的绕线纸筒,连忙低下头去捡。维恩也跟着弯腰,正好看见梅林本来披散的长发滑落,露出后背上一片淤青。雁陕霆 维恩愣住了,梅林抬头正好对上他震惊的眼神,有些心虚地拉了拉后面的领子。 “怎么回事?”维恩的声音都变了,难怪梅林最近又不扎马尾了,原来是为了遮掩伤痕,那么……他意识到什么似的拉住梅林的手,就要撸起她的袖子,现在天气已经回暖,她在女仆装里面再衬一件长袖本就很奇怪。 “和你有什么关系?”梅林站起身挣扎着想推开他,可维恩的力气很大,她皱着眉头:“放手,你弄痛我了!” “梅林!”维恩也跟着站起来,手上的力道随之松了,梅林一把甩开他朝门口跑去。 梅林就要打开门,身后一只手伸过来,按住门板,不让她打开。梅林又拽了几下,维恩上前一步,挡在门前,神色凝重。 “梅林,逃避不是办法,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不好?”维恩的语气已经近乎请求。 梅林不说话,维恩咬咬牙还是说了出来:“我今天看到你和金在一起。” 梅林好像突然受了刺激一样,给了维恩一耳光,然后后退两步怒视着他:“维恩,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的人,就是那种一个劲地追问别人发生了什么事的人,他明明什么忙也帮不上,却还是问,一直问。” “他只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就是想看别人撕开伤疤的痛苦样子!”梅林喊破了声音,明明是她打人,却自己哭了起来。 “好,你想看,给你看。”梅林卷起自己的袖子,手肘处有几处擦破的伤疤与青紫,“够了吗,不够还有。”她赌气地去解自己胸口的纽扣,维恩连忙按住她的手,声音发抖:“够了够了。” 梅林想甩开他的手,猝不及防被紧紧抱在怀里。温暖的怀抱让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维恩脸红肿起来,梅林刚刚真气急了,没收住力气。 “够了够了,梅林。我不是这种人,我只是……”我只是真的想帮你。 维恩带了哭腔,引得梅林也浑身一软,好像被抽空了力气,揪住他的领子哭了起来。她怎么会不知道维恩是什么人,她只是在说气话。 “你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看我,用质问的语气问我……好像我才是做错的人……”梅林委屈得心都要碎了。 “对不起对不起……”维恩结结巴巴地道歉,大脑乱成一团。 “我只是想在你面前体面一点,你却一直问我。你非要知道,非要扯开这层遮羞布。”梅林真的有些崩溃了,若不是维恩抱着,已经瘫软在地上。“你和强迫我的人有什么区别?” “对不起,对不起……”维恩感觉心脏要爆炸一样,虽然他之前已经模模糊糊摸到了真相的边缘,但他始终怀着对眼前少女的敬畏之心,不敢推开那扇门,直视血淋淋脏污一片的真相。 “他以此威胁让我嫁给他……”梅林小声抽泣。 是了,维恩好像明悟了。 上一世梅林就是嫁给了金,是那么突然,以致庄园里的仆人都在议论,他也听了一些传言,但他当时和这两人都不太熟悉,听了也就忘了。结婚不久之后,金就让梅林从庄园辞职,在家里生孩子养孩子。 卡罗有次碰到梅林,回来以后感叹那双裁衣绣花的巧手都满是冻疮,像十根红萝卜似的。金或许是也觉得自己配不上梅林,总是疑神疑鬼,动辄打她。尤其是后来因为偷藏货物被解雇之后,整日酗酒,将气都出在妻子孩子身上。卡罗还说他和梅林对话的时候,梅林五岁的儿子一直死死地盯着他们,那表情不像是在看妈妈,而像是牧羊人的狗在替主人看着私人财产。 一下子全部想起来了,维恩喘不上气,他紧紧抱着怀里瘦小的少女,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燃烧,火焰要从七窍之中升腾出去。 两世啊,如果这一世梅林也妥协了的话,会坠入怎样的深渊啊! “我宁愿去死。”梅林咬牙冷冷地说道。 维恩脑袋里最后一根弦发出震天撼地的崩裂声。 “我要杀了他。” 他的语气平静地惊人,眼里却没有一丝神采。
第40章 维恩(四十) 维恩被怒火冲昏了头, 松开梅林,开门就要出去。 这次反而是梅林慌了神,抱住他的胳膊:“你疯了?” “这个畜牲!”维恩双眼赤红, 拳头紧握, 怒骂道。梅林攥着他的袖子, 一下也不敢放松:“不值当, 你杀了他你也要偿命, 不值当!” “那要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他继续威胁你, 欺侮你吗?”维恩一把抓住梅林的双臂, 几乎要将人拎起来,好像想到什么似的,不断重复着:“对, 我们报警, 我们可以报警……” “不要!”梅林很抗拒地摇着头:“不能让别人知道!” “那少爷,我们去找少爷, 他一定有办法……”在维恩心里, 安塞尔几乎是万能的,并且正直富有同情心, 是处理这件事最好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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