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帝一相,用皇帝的话说“搭班子”已有七年,杨廷和温文尔雅,但在武宗时独揽大权惯了,难免有时作风强硬,朱厚炜虽性情温和,但涉及底线亦绝不退让,二人不是没有过冲突。但好在朱厚炜理性克制,杨廷和老成谋国,最终也都能冰解的破。 但杨廷和也能感到,在皇帝妥协于祖制和朝官的同时,他心里并未放弃,只是韬光养晦,就拿海疆来说,皇帝这些年批阅的王琼、王守仁等人关于海运海防的奏章不知凡几,不少批示还命人誊抄传诸沿海各省,用心昭然若揭。 “前几日,朕让人清点了蒙元留下的账簿,发现海运之利十分惊人。朕不禁在想,民间依旧严管,但能不能让市舶司或是其他衙门出面与夷人贸易,所获之利,尽数归于朝廷。须知这些银子,朝廷不赚,最后还不是被海寇取走了?”正好案上的餐盘里有南边贡来的荔枝,朱厚炜取了两个放在杨廷和面前,“朕知道那些腐儒会说什么,无非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说辞,但除去利,重开市舶司、巡检司还有别的好处。有银子就可以修船练兵,有船炮水师就可剿灭倭寇,反过来,船坚炮利又可护航商船,给朝廷赚更多的银子。” “这就是陛下从前在折子上批的良性循环了。”杨廷和缓缓点头,“陛下所言极是,只是或许会有些阻力。” 朱厚炜恳切道:“朕和每一位阁老都谈了,各位都桃林满天下,门生故旧遍布朝廷,只要他们不反对,阻力便不会太大。此外,朕要选的下一任首辅,也要如杨阁老般敦本务实又通权达变,万不能是个只会捧着皇明祖训和稀泥的不倒翁。” 他指的便是不少人力推的李时了。 杨廷和叹了声,“这些年老臣冷眼看着,陛下似乎对夏言印象更为不错。” “起码是个做实事的人,只是资历太浅了,性情偶尔也有些偏狭,朕觉得是否要先锤炼一番,正如禾苗必须墩苗方能茁壮。”朱厚炜蹙眉,“其实倘若不是费阁老身子忽好忽坏,他倒是个极好的选择,但朕总怕他劳苦。” “兴许陛下可以先将内阁人选选定,暂不定首辅、次辅,冷眼旁观一阵子再定?”杨廷和笑道,“就是每到决断之时,陛下要多费些心。” 朱厚炜摇头苦笑,“既然做了这个皇帝,就必须得担当作为。” 至于那些炼丹的、做木工的、做宅男的,几十年不上朝的,放到现代统统都是渎职! 二人又围绕吏治、水利、羁縻、田制等聊了许久,直到饭也用完了,茶都换了好几盏,才略有尽兴。 “阁老打算留京还是回乡?”朱厚炜亲自送杨廷和出宫,二人沿着早就熟悉无比的宫道施施而行,看着暮色慢慢将宫墙浸染成一片橙黄。 “先回新都吧,总听犬子道桂湖风物,一直无暇得见。”杨廷和眯了眯眼,“五十年不得归,也不知蜀中的父老今可安在……” 他那天下第一才子的儿子依旧疏狂,先前就曾公然反对朱厚炜的部分改革,特别是张璁主推的一条鞭法,甚至曾串联同年进士集体抗谏。幸好朱厚炜不是朱厚熜,虽然不悦至极,但仍是召见了所有青年官吏,亲自与他们彻夜辩论,最终决定将他们全都下放至州县。特别是杨慎,也不知皇帝有意砥砺,还是与他父子有怨,竟然将他贬斥到广西河池做知州,须知在明朝,那是连后世徐霞客都慨叹过困苦的穷乡僻壤。 “用修这五年在河池做的不错,年年的磨勘都在广西名列前茅,朕有意将他调回京师,或是挪个地方,”朱厚炜见杨廷和欲言又止,摆手笑道,“朕这么考虑,绝不仅是给阁老体面,也是不舍这么个惊才绝艳的年轻人才华空负。你看,汉中府如何?” 汉中战略要地,历来富庶,离成都府也近,杨廷和自无异议,感激不尽地谢恩了。 正说着,远处传来脆生生的一句“爹爹”,再一看朱载垠像是个出巢的小鸟一样,一路狂奔着跑过来,澄心等宫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在后头跟着。 孩子的脸孔被夕阳晒得红扑扑的,无限生机。 杨廷和看着他,有些恍惚地想到二十多年前,也曾有个皇太子,这么无拘无束地在天下最大的牢笼里奔跑笑闹过。 如今连他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朱载垠哪里看得懂宰辅眼中的怀缅,没收力气地就要扑到朱厚炜的怀里,眼看就要将他爹撞翻,却有一双白皙如玉、骨节分明的手将他轻松接住。 “叔父!”朱载垠转头就见身后有些不悦的崔骥征,陡然发觉自己莽撞,赶忙向朱厚炜、杨廷和等行礼。 杨廷和还了礼,便告退了。 看着他的背影,朱厚炜轻声道,“我从不知他的背也渐渐佝偻了。” “毕竟也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崔骥征搂过朱载垠,捏了捏他的鼻子。 “待他出京时,我亲自送他出城。”朱厚炜拉过朱载垠的另一只手,“来,载垠告诉爹爹,今日在北书堂都学了什么呀?爹爹正巧今晚得空,来考考你的算学……” 杨廷和转出东华门前,回头遥遥张望了一眼,只见三个人的影子被斜阳拉得老长,紧紧相依。 番外二:昊天罔极(上) 亥时末,养心殿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为了军户改革之事,朱厚炜昨夜熬了个通宵,只午后补了一个时辰好眠,结果到了晚间又听闻俺答汗似有异动,便又将内阁特别是兵部叫来商议。 “陛下。”崔骥征的声音在朱门外响起。 朱厚炜从舆图中抬头,“请进。” 崔骥征见这么多人也不惊讶,径直走到朱厚炜身侧,贴着他耳朵低声说了几句话。 “竟有此事?”朱厚炜话虽如此说,但显得并不如何惊讶,“倒是让她猜中了。” 崔骥征看了看神情严峻的诸人,低声道,“正是多事之秋,国务繁忙,虽是陛下家事,臣请代劳。” 朱厚炜叹了声,“朕早知会有今日,有个小盒子,就在朕寝殿八宝格左三上四那一格里,你带走吧。此事全权交由你处置,也只能由你处置。” “臣遵旨。”崔骥征又对正任起居注官兼翰林院侍读的徐阶道,“此事机密,不必记了。” 说罢,他对朱厚炜点了点头,脚步匆匆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朱厚炜心中微涩,疲惫不堪地看了眼满脸探究的众人,淡淡道:“继续吧。” 崔骥征领命出京时,有数骑正在官道上疾驰。打头的是一健硕少年,身后还跟着数名锦衣骑士,一看便出身不凡。 那少年剑眉星目,只是面上略显狰狞的神情影响了原本的斯文俊秀,再细看他袖口未遮好的云锦龙纹,观其形制唯有东宫太子匹配,此少年正是私自出宫的朱载垠无疑。 而此时的朱载垠脑中却是一片混沌,只不断盘旋着偶尔捕捉的只言片语。 “都说先帝和贵妃死于兴王一系之手,可若当真如此厉害,卧薪尝胆三代人,就这么功亏一篑,岂不是太儿戏了么?” “兴许陛下有天命护佑呢?” “我看这事不简单,特别是王贵妃,怎么天子登基不过半年就香消玉殒了?她和太子一同落水,怎么偏偏太子这个不满周岁的孩子能活下来,她白天好好的,到了晚上却没能熬得过去?” “这可不兴乱说……不过一个寡妇,她殁了,对陛下有什么好处?” “这你可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她这么一死,陛下白得了一个皇子不说,之后还能给张氏再添一条罪状,更能讨得崔指挥的欢心……” “这怎么又扯上崔指挥了?” “你忘了,崔指挥头个没过门的妻子,可不就是成山伯府的王小姐,后来唯一诞下皇嗣的王贵妃么?” “难不成是为崔指挥出气?还是在争风吃醋?” “这就不知道了,反正打王贵妃去后,崔指挥再未提过娶妻的事,反而夜夜宿卫禁宫呢……” 那些不堪入耳的调笑仍在耳际,朱载垠禁不住咬紧了牙关,他虽年少无知,但自幼早慧,很小便对父皇与表叔的关系产生了猜疑,可大明南风盛行,他也未当做一回事。 可如今想到自己生身父母、表叔未过门的妻子、兴王,竟然一年内相继离世,此等巧合,容不得他不心生猜疑。 他突然想到父皇儿时为他说的赵氏孤儿、西方复仇的王子哈姆雷特,一股凉意从心头升起。 可这些年父皇对自己,可谓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打小只要自己有个小灾小病,但凡自己一睁眼,父皇一定守在榻旁。自年幼时起,每日清晨父皇或表叔带着自己打拳练功,午后父皇亲至东宫检查自己的功课,晚间只要没有晚朝,一定和自己一同用膳。春寒加被,夏日送冰,秋凉添衣,冬日供炭,九五之尊,不论多忙多累,从来亲自过问。 这样的一个人,难道也会为了无边权柄,做下天理不容的弑亲之举么? 可如果是为了国事呢?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他的识海响起——人人都说父皇励精图治,可自己也曾听闻过不少怪话,说皇帝为了推行那些所谓的改革,不顾骨肉亲情,不念祖制功勋,完完全全是一个一意孤行、倒行逆施的暴君。 父皇对自己说过不少改革的道理,他忙于政务时,表叔也时不时和自己说上两句,可偶尔也有些给自己上课的翰林,陪着自己读书的亲戚,提及改革总是阴阳怪气。 朱载垠捏着缰绳,原本沸腾的情绪也慢慢冷静下来——正如那些翰林说话别有用心,今日这些话定然也是有心之人有意让自己听见的,传话之人定然对父皇的施政纲要极为反对,才想办法挑拨他们父子离心。 正当他立于马上发愣时,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回头一看,就见崔骥征骑着他那匹天下罕有敌手的神驹匆匆而至,“殿下!” 一看见他,朱载垠又不受控制地想起先前那些闲言碎语,心里莫名梗得慌,便垂下了眼睑不语。 到底是宫里长大的孩子,天生便会隐藏情绪,又得朱厚炜无微不至的教养,虽只有十四五岁,在大多数眼中已经算得上不辨喜怒了。 可惜崔骥征可算一同拉扯他长大,一见他神情便知他心中所想,更知这时不论和他说什么,恐怕也听不进去,又想起公事缠身却仍忧心不已的朱厚炜,便有些挂了脸,“殿下年岁日长,对过往前尘有些疑惑也是正常。按理说事涉宫闱秘事,本不该臣插手,可陛下这几日夜夜挑灯熬到极晚,既无空闲,也无精力为殿下解惑,便只好由臣来走这一遭了。” 崔骥征虽看着冷冽,但对亲近之人惯来和气,如此阴阳怪气,朱载垠还是头一回见,心知他怕是动了怒,难免有些发憷。 可一想起那些萦绕在心的、让人窒息的揣测猜疑,朱载垠咬牙道:“那便谢过崔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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