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炜听闻此事时,正吩咐刘镇元派遣锦衣卫刺探佛郎机军情,特别要偷到佛郎机舰船枪炮的图纸,刚商议完众人闲坐谈笑,就听刘镇元半开玩笑地提及此事。 牟斌心里咯噔一下,暗骂刘镇元哪壶不开提哪壶,干笑道,“崔同知清廉,乃我辈楷模。” 他却不知刘镇元另有用意,先帝在时,崔骥征与当今之间传得沸沸扬扬,今上登基后,崔骥征却突然要娶妻。作为指挥使和崔骥征的上官,他不得不弄清楚,当年的传闻不实,而是圣上为了避嫌的权宜之举,还是传言非虚,崔骥征见异思迁、移情别恋。 朱厚炜哪里猜不到刘镇元的用意,忍住翻江倒海的苦涩,笑道,“从前朕就说骥征使银子大手大脚,他非不信,如今要娶媳妇了,知道钱不够用了?只可惜先前守衡州,朕的银子都花在城墙民夫上了,内库也不宽裕,不然帮他出了也不是不行。” 刘镇元壮着胆子直视龙颜,见他谈笑自若不似作伪,便断定那些流言蜚语乃是天子自污,崔骥征的婚事并不会影响天子对锦衣卫的态度,不由得也放下心来,“以臣之见,还不如我等将备好的贺礼省了折成银子,更合崔同知的心意。” 朱厚炜笑道,“倒是个好主意,朕看不如就这么办。丘聚,回头从朕的体己银子里取两千两,和刘指挥使等一道凑个份子为他安家。” “再请唐舍人为他画一幅桃花图,”朱厚炜捏着手中暖玉,“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安身立命、天长地久的地方,可不能将就了。” 刘镇元安心地告退,牟斌虽心疼,却也不知如何宽慰,陪了两盏茶也跟着走了。 晚朝的臣子还未到,偌大的宫室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朱厚炜一身明黄,坐在龙椅上看着有如一条巨蛇的夕照,在金色屋脊上拖行出一条条血色,明明都是暖色调,却只让人感到寒冷。 四野阒寂,他突然明白朱厚照为何不愿住在宫内,因这宫里没有活物,也没有活人。 晚膳过后,朱厚炜再也无暇多愁善感——朱载垠高热不退,啼哭不止。 朱厚炜停了晚朝,亲自在一旁看顾,他两世无子、也无弟妹,还是头一次照顾孩子,站在太医和乳娘的身旁手足无措。 太医说了半天风寒束表、阳明经炽、阳明腑实之类的废话,开了麻黄汤一类的药方,朱厚炜看着乳娘给朱载垠裹上厚厚的被褥,又看了看紧闭的门窗,蹙眉道:“这么做到底对不对?朕怎么觉得他看起来越发难受了?” 乳娘一副很笃定的模样,朱厚炜也不敢外行指导内行,只焦急地在一旁便批奏折边等着,可过了半个时辰依然不见好,朱厚炜急道,“速去太医院寻个善儿科的太医来。” 太医令支支吾吾,说是三十年宫内都没什么孩童降世,就是曾有善此道的太医,如今也有些生疏了。 朱厚炜几乎被气笑了,“这后宫是怎么管的?” 他俯下身,摸了摸朱载垠的额头,只觉烫得惊人还全都是汗,更关键的是孩子在周身颤抖,不禁慌乱道:“他到底是冷还是热?你们有没有办法,难道就让他这么熬着么?” 太医令连连告饶,乳娘宫婢们乱作一团,朱厚炜冷静下来,忽然发现从永宁宫带出来的宫人颇有些古怪,有的人出工不出力,有的人在那边假哭,有的人干脆冷眼旁观,不由得心中犯疑。 这里还未理出个头绪,丘聚又来报,说是太后病了、要请太医令和几个太医。 朱厚炜初来乍到,不似太医院过去这些年一直把持在她手中,当场太医令便有些为难,其余太医也都开始惶惶不安,也不知是不是父母家人为人所制。 朱厚炜看着他们那心不在焉的样子,咬着牙道:“就让太医令去,其余太医要多少给多少,她老人家也上了春秋了,千万不能因为缺医少药有什么好歹,到时候再来指摘朕的不是。” 太医令看着他脸色,吓得魂不附体,但另一边太后那头催得紧,只好带着几个精干太医跌跌撞撞地去了。 朱厚炜扫了一眼留下的太医,发现大多都是可能与张氏毫无瓜葛的年轻后生,其中一人正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便道:“有何良策,但说无妨。” “臣李言闻先前在蓟州治过不少婴孩,敢请一试。” 朱厚炜见他言辞恳切、眼神清澈,再看看烧得人事不省的朱载垠,点了点头,“拜托了。” 李言闻仔细看了看朱载垠的情况,随即便有条不紊地指挥起来,开窗通风、温水擦身,看着是比先前靠谱了不少。 朱厚炜略松了一口气,方用了些水,看了几份折子,快到子夜时再去看,朱载垠的热度已基本下来了。 “此番你辛苦,太子的脉便交由你来看,还请多费心。”朱厚炜依例赏了。 “臣必倾尽全力!” 心下稍安,朱厚炜哀叹着可怜天下父母心,只稍睡了两个时辰,便又上朝去了。 可事实证明,他高兴得未免太早,才刚刚叫了散朝,丘聚便带来了坏消息——朱载垠烧厥过去了。
第十九章 朱厚炜跌跌撞撞赶回养心殿,只见朱载垠一张小脸胀得通红、周身颤抖,已经连啼哭的气力都无了,整个人都在不断地抽噎。 “这是怎么回事?”朱厚炜看向一旁的李言闻。 与其说是惶恐,不如说李言闻如今是惶惑,“回陛下的话,臣一直在此守着,直到五更天时,臣担心有什么差池,便亲回太医院取了药材,打算就在养心殿煎药。变故就是在此时发生的,待臣赶回来时,太子的脉象已经不稳了。” 朱厚炜看向先前蔚王府带来的宫女澄心,沉声道:“你们没盯着么?” 澄心赶紧跪下,“方才所有人都守着,只除了乳母喂奶的时候,避开护卫、离开了一会,但当时也有宫人跟着的。” “谁跟着的?”朱厚炜追问。 澄心回想了一番,脸色瞬间白了,“是永宁宫来的周女儿。” 朱厚炜转头对丘聚道:“去请张公公,劳烦东厂一定将此事查清楚。当务之急还是治好太子的病,一事不烦二主,还请李太医多多费心,我身旁的丘聚,打小跟着我的,从现在起至太子痊愈,他都会留在后殿,你尽管差使。” 虽不知那乳母到底做了什么,也明知古代婴儿的夭折率奇高,朱厚炜仍本能觉得这孩子该有天命护佑,命人将折子取来,又道:“告知各位阁老,就说太子病了,朕在养心殿守着,今日罢午朝晚朝,若有要事,不论是和品级,都可直接到养心殿奏报。” 说罢,他便坐在一边批阅奏折,时不时留意朱载垠那边的情况,中医不似西医见效快,纵是李言闻一贴药下去,短时间内也不见什么起色,朱载垠的热度似是一点没退。 他还在懊恼为何自己不在医理上多下功夫,那边张永已经回来复命了,说起来也是简单,这个乳母本来是王贵妃最信重的一个,也不知怎么被人买通,仗着主子信任,平日里偷偷瞎吃东西、有几次轮到她喂奶时竟然不喂,此番更是离谱,竟然称养心殿外男众多,要寻一屋子,避开外人、独自喂奶。澄心几个大意,竟然就让她得逞,在屋内又是吹风又是泼冷水,活生生将本好了的孩子又折腾病了。 “此外,老奴还怀疑她进食不妥,兴许对婴孩也有些不利,已着人去寻她平日的吃食了,让太医一验便知。”张永神色凝重,“目前只找出她的上线,再往上是何人指使,还需慢慢查。” 朱厚炜心中已经锁定了好几个人,听闻此言冷笑一声,“好好查,任他是后妃还是藩王,胆敢谋害皇储,只要查实,都是死路一条。朕此番绝不姑息纵容!” 张永刚应了,就见丘聚连滚带爬地跑过来,“陛下,陛下,太子不好了!” 朱厚炜脑袋一阵空白,什么也顾不得了,飞速冲过去,一把拨开乱作一团、哀哀切切的宫婢,看着抽搐不止、呼吸不畅的朱载垠。 太医们围成一团,在这个时候还有人在推诿责任、相互攻讦,甚至有人提出要治李言闻的罪。 朱厚炜却没有任何心思理会他们,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所有人都离自己而去,朱载垠目前是他在这个世上血缘最近的、法理上唯一的至亲,倘若他有什么好歹,自己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他一拍桌案,手指着那些太医,“要么有法子去给太子医治,治好了,朕立时官升三级,要么就给朕老老实实地闭嘴!” 可让他失望的是,即使重赏在前,也没一个敢上前,只有李言闻站在原地,还想再试一试。 朱厚炜走过去,对着他一揖,吓得对方扑通跪了下去,“太子就拜托你了。” 李言闻前去医治不提,朱厚炜缓缓坐下来,转头看向在一旁默默无语的张永,声音冷得像冰,“待太子大好,这宫禁是要好好肃清一番了,届时还需公公帮朕。” “老奴先将那乳娘问个清楚,再来向陛下复命。”张永躬身道。 目送张永离去,朱厚炜将丘聚叫到身边,低声道:“你速去刘府寻王氏,告诉她太子有些不好,请她过来,有母亲在,兴许孩子会好的快些。若当真不好,总该让他们再见上一面。” 丘聚看着熬了几夜、面色惨白有如鬼魅的朱厚炜,想起正在待嫁的王氏,又是心疼又是不忿,“她自己说走就走,不要这孩子,又是她留下的乳母有问题,陛下还找她做什么?” 朱厚炜摆手,轻声呵斥道:“背后不语人是非,我先前教过你的都忘了么?路是人自己走的,任旁人如何抉择,朕只管问心无愧。”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朱载垠的病情反复,连阁臣们都惊动了,杨廷和、费宏连同孙清都借着奏事之名前来探看。 他们走入乱糟糟的后殿时,只见朱厚炜站在朱载垠的床边,左手放在他的嘴里。 阁老们哪里自己亲自带过孩子,都觉得古怪,孙清低声道:“陛下是怕太子抽搐咬伤舌头。” 诸人这才恍然大悟,费宏感慨之余就见杨廷和眼睛不眨地看着太子,仿佛在担心朱厚炜会顺势对太子下手,不由得哂然一笑——以他在衡州对朱厚炜的了解,新帝恰恰是仁善有余、狠绝不足,若当真能那么决断,对他本人兴许还是一件好事。 他们却不知朱厚炜心中悸动,孩子没什么力气,牙齿也小小的,咬在手指上不痛不痒,可每咬一下,都是一个弱小生命的挣扎,都让他想到同出一源的血脉。 丘聚匆匆赶回,双手呈给朱厚炜一物,随即便低着头,再不敢看朱厚炜的表情。 朱厚炜低头看去,惊觉竟是刻着生辰的长命锁,丘聚低声道:“她说本想留着做个念想,可如今这孩子如果要死了,留着也没什么用。这世上早没什么王贵妃了,太子是死是活与她无关,不必再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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