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炜虽不知何故有些怅然,但仍真心为发小高兴,“这门亲事门当户对,难不成中间出了什么差池?” “殿下也知圣上被刘太监等人撺掇着,在西华门筑殿造豹房,”丘聚咽了口口水,“近来圣上有时爱秉烛夜游,看那些高门大宅便不请自入,闯席或是搜罗美人……那八虎知晓天子喜好,也便时不时搜刮一些良家女子充幸御。这王家姑娘与崔二公子定亲后数日,圣上有一日驾临了伯府,闯入后院,看到了王小姐,当场索要,伯府掂量之下,自然顺水推舟,于是当夜圣上便临幸了……” 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崔骥征乃是公主之子都被欺辱至此,简直难以想象寻常百姓过得又是什么日子。 “后来呢。” 众人听到朱厚炜的声音冷得犹如九月寒冰,显然已经愤怒至极。 “木已成舟,加上崔二公子本就是嫡次子,袭爵也轮不到他,哪里有做天子的嫔妾来的富贵,于是成山伯便想将小姐送入宫中,却想不到这王小姐到底是将门之后,竟在临入宫前逃出家门,去了大长公主府面见崔二公子,自己将前因后果分说清楚,又亲手还了庚帖才登车离去。当晚大长公主便气不过,进了宫向太后娘娘告状,也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池,大长公主是吐了血被人扶回来的,后来大病一场,闭门不出了。” “这事闹得这般大,陛下是如何处置的?”这对母子的作态,朱厚炜并不惊愕,他只担心崔骥征的景况。 靳贵终于叹了声,他是榜眼出身、再忠君爱国不过的读书人,此时听着也觉得太不像话,又想起自己好歹教过崔骥征,更是复杂难言,“王小姐本想剃头做姑子,却还是被家人逼迫入宫,入宫后又对圣上陈情,不愿玉牒上刻有成山伯府的名号,也不愿荫封娘家人,圣上封她为妃允了她。而崔骥征的去处臣也不甚清楚,听闻要荫封为尚宝司司丞。” 一入朝便是正六品官,就算是皇亲国戚也快了些,还不知朝廷风议会如何评论他。 孙清则是想到同科胡节的际遇,又念及师生之情,悲愤道:“崔骥征聪颖好学,他的叔叔是进士、小叔叔英年早逝前亦是解元,若走科举正途,他日定也是朝中栋梁。” 可如今别人谈起他,只会说他靠着母亲、靠着未过门的妻子,靠着女人的裙带,换了这身六品官袍。 奇耻大辱。 *** 朱厚照闯入高门大户强索女子,有史书记载,特别是在宣府,当时的高门大姓还要贿赂江彬以免祸。 这里进行了艺术化的处理和加工,毕竟历史上只有寥寥数句,没有明确记载朱厚照强索的女子是否有婚约,是由被闯入的人家献上还是他当场物色。 第七章 朱厚炜拆开朱厚照的信笺,颇为惊诧地发觉他竟还有脸将此事告诉他,大意便是请朱厚炜从中斡旋,让他们的姑母和表弟消气,又道这王小姐颇有几分胆色还识文断字,和他从前厮混的那些乡野妇人不同,也不似他明媒正娶的那些大家闺秀,此番他欠表弟的,已用官位来换了,自家弟弟对崔二一番痴心,崔二凭什么一无所知地娶妻生子?此番正好搅了这场姻缘,日后再想个法子成了朱厚炜的好事…… 朱厚炜的目光停留在那页的最后几行,一颗心仿佛被浸入冰水又放在油锅上煎炸,只剩下朱厚照那不甚美观的字迹在眼前飘荡来去。 原来并非凑巧,竟然还有这么一番原因…… 原来是自己当时为图方便不曾澄清的误会害了他…… 朱厚炜将信扔了,跌坐在椅上,前后两世从未有过的愧悔和挫败刹那间将他击倒了,他突然想起了一些人。 前世卷生卷死,自己孤家寡人也便罢了,那些有家有口的下属,没日没夜地陪自己996、007,因疏于照顾家庭,好几个都落得个妻离子散。 前世六亲不认,那些有事请托自己的亲朋故旧,大多数人为谋名利,可有没有人是真的遇到了天大的困难想请自己出手相救,可自己却爱惜羽毛袖手旁观? 今生贵为皇子,能量愈大,权力愈大,打小因自己而被杖责甚至被杖毙的乳娘宫女,因主子触怒张太后而被迁怒、幽闭冷宫的内侍,跟着自己离京去国的属臣奴婢…… 还有……因为自己跑腿而被奸污自尽的晏清,因自己一点私心、因皇兄一个误会,科举青云之路尽断,心上人被生生夺走,整个人生轨迹都被改变的崔骥征…… 怪朱厚照?朱厚照是荒淫无度,可他毕竟只是个早早失去父亲,来不及长大就背上千钧重担的少年,贪玩好色不喜拘束,他千错万错,最错的就是不该做这个皇帝,让无数臣民和他自己的人生都成了一场悲剧。 怪刘瑾钱宁等奸宦佞臣?他们残害忠良、倒行逆施,可这些人或因罪或因贫残缺不全,沦为下贱的奴仆或娈宠,他们遭受的苦难、剥削和迫害,又该由谁来买单? 一直袖手旁观、明哲保身的自己难道就没有错吗?供养自己这么个饱食终日的藩王要耗费多少民脂民膏,又需要净身多少男子,豢养多少必将老死宫中的女子? 该怪的便是这制度,这充满了剥削压迫、落后专/制的制度,是这制度让统治者变成冷血无情的邪神,让附庸于统治者的精英阶级成了魑魅魍魉、妖魔鬼怪,让最底层的百姓成了终日劳作的牛马、任人宰割的猪羊、随意践踏的蝼蚁。 漫漫的历史长河中,只有为数不多的统治者不那么冷酷残暴,于是便成了明君圣君;为数不多的精英阶层不那么欺上瞒下、唯利是图,于是他们便成了贤臣名臣;为数不多的百姓或敢于揭竿而起、改朝换代,或因聪明才智、忠孝节义而留名青史。 正因凤毛麟角,这样的人才被称为英雄。 朱厚炜出身名校,仕途顺遂,也曾不可一世,可上辈子不曾明白的道理,尽数都在此生体悟。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庸庸碌碌的寻常人,得不到想要的,护不住在意的,目空一切却又无力改变一切。 朱厚炜斜倚着椅背,用手遮住眼睛,从这一刻,他终于不再自得于拥有后世的科技文化知识,不再托大于知晓笼统的明代历史,亦不再为自己多出三十余年的人生阅历、十年余的官场经历而沾沾自喜。 他必须打起精神来,才能为自己在意的人遮风避雨,一起有尊严地好好活下去。 强忍着愤怒,给朱厚照草草回了一封礼数周到却不无冷淡的家书,朱厚炜提笔,一切宽慰歉疚都显得如此苍白,直到笔尖的墨在上好的澄心堂纸上洇出一个个墨点,他最终仍是未著一言。 最终,他仍是放下了笔,从一旁的条案上取出块已雕了大半的玉,那玉质细腻温润、一看便是上佳的和田玉。先雍王营建王府,留下了不少江南来的工匠,其中便有玉雕师傅,朱厚炜此生用心钻研机巧之术,对此自然也颇感兴趣,便向那师傅扎扎实实学了两年,他本就天资极高,如今也算是小有所成,去年刻了一匹骏马水洗随贡品一同送入京师,换来不少赏赐。 朱厚炜看着那玉沉思片刻,原先他想雕的是玉雕双雁荷叶佩,现下却硬生生地改了刀锋。 蔚王府的灯竟亮了一夜。 第二日,钱宁如约而至,朱厚炜虽有些困倦,但仍是强撑着坐在主位上。他将吏部派来的大小官员连同蒯校尉等锦衣卫一并叫来,加上钱宁一行,将王府正堂坐得满满当当。 朱厚炜平常并不重口腹之欲,故而这席面也不过比寻常富户略好些,胜在清淡可口。奉上的酒也是衡州当地自产的土酒,名曰麻姑献寿,也别有一番乡间野趣。 钱宁打量着朱厚炜,这十五六岁的亲王果然如传说中一般寡言少语,小小年纪便喜怒不形于色,让人摸不清底细,“话说回来,为何今日未看到两位长史?” 朱厚炜端着酒杯,愣了愣才想起回话,似乎已有些微醺,“千户怕是有所不知,二位长史原先是小王在北书堂的先生,正是因无心功名利禄、只想专心治学,才随小王远离京师。故而,这些热闹的筵席,二位先生是从不列席的。” “那便好,下官还以为是瞧不起咱们锦衣卫这些粗人呢。” 朱厚炜蹙眉,“千户不必妄自菲薄,有不少锦衣卫皆是进士及第,恐怕比小王还强上不少,先生们怎会瞧不起锦衣卫的弟兄们?” 钱宁赶紧笑着陪了酒,一双细长的眼不怀好意,“唉,不是便好。还以为孙长史因其同科胡节,心有芥蒂,不肯相见呢……” 第八章 “哦?”朱厚炜面不改色,“胡节又是何人?既是孙长史的同科好友,想来也是个君子吧?” 钱宁压低声音,故弄玄虚道:“殿下年岁尚小、不问国事,怕是有所不知,这胡节奸榜有名,已经明正典刑,如今卑职正率队查找其余党。” “奸榜?”朱厚炜笑道,“我只听闻过金榜,再荒唐些有江湖兵器榜、青楼花榜,如何世上会有奸榜这种东西?是奸是忠由何人所定?拟榜之人的忠奸又由何人决定呢?” 钱宁先前就听闻过这小殿下和国舅的龃龉,如今也算是见识了其耿介,不由干笑道:“自然由圣天子定夺了。” 朱厚炜哪里不知榜示的奸党内含谢迁、李东阳、王守仁等人,武宗虽然荒唐,但对李东阳等人还算尊重,恐怕根本还不知他日名扬天下的王守仁是何许人也,这奸榜不过是刘瑾铲除异己之用。 可钱宁这般咄咄逼人,怕是已然笃定自家会收容胡节遗属,想来要么是有人一路盯梢,要么便是锦衣卫或是王府有人吃里扒外,走漏了风声。 朱厚炜淡淡道:“孙长史既是我王府属臣,也长年居住在王府。若是钱大人怀疑他窝藏嫌犯,那尽管搜查便是,锦衣卫办差,小王哪里敢拦?” 钱宁寒微起家,就是靠着逢迎拍马、佞幸邀宠上去的,极其善于察言观色,自然看出朱厚炜之不悦,他虽有朱厚照的宠爱和刘瑾的倚重,可也不敢得罪当朝亲王,可看着身后带来的弟兄,也不舍这么个立威的好时机,顿时有些进退维谷。 朱厚炜自认为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哪里忍心见他如此为难,当场便拍了拍手,于是突然之间蔚王府灯火通明,规矩严明的内侍鱼贯而出,将王府每一间房门尽数打开,整个王府门户洞开、无遮无掩。 整个衡州城此刻怕都被这么大的动静惊醒,不少百姓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又被府内肃杀之气震慑,匆匆忙忙四散走开。 钱宁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一出,颇有些女相的姣好面容上顿生几分戾气,他身后的锦衣卫倒是训练有素,只沉默不语地警戒。 朱厚炜捋了捋自家衣袖,悠然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既然锦衣卫已经怀疑到我蔚王府头上,若是顾及我与陛下的兄弟之情不加查检,日后瓜田李下,我蔚王府纵然与事无涉,也是百口莫辩,倒不是今日请各位兄弟细细查检再如实上报,还我蔚王府一个清白,也免得日后旁人说你们包庇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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