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着的时间总比醒时要多,经常闭眼时是白天,睁眼便已成黑夜。我好像开始变得异常嗜睡,但又找不出其中的原因,但好在宋西川一有空就陪着我,这些小小的古怪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现在,我倒是不担心自己的身体还会出什么幺蛾子,我担心的是宋西川的精神状态。 自打我出院后,宋西川似乎从没睡过好觉。 起初是因为夜里我睡得太沉,完全没意识到。 后来我去他书房拿书,看到桌面上摆着的一盒阿普唑仑片,全新的,没有拆开过。 三四天后,那盒药换了个隐秘的地方摆放,却依旧没有被拆开。 那时我就知道,宋西川是在持续失眠的。可不同于半年前,这回他全然放任这样失眠的情况,不服用药物,也不尝试用其他的方法辅助入睡。 宋西川好像一直在强撑,又迫切想要证明什么似的。 有时他锐利的目光在屋中巡视,踏步,描摹每一件物品,每次我问他在做什么,他都说没什么。 有时他站在阳台抽烟,会把门窗关得很紧,我只能看见宽阔又孤寂的背影,像是背光照片里侧身站着的模特,只能看,不能摸,烟味也闻不到。 有时他走到沙发跟前,抚摸我的身体,从脸颊到腰腹,再轻轻提起我的手,压在他的脸上。他以为我睡着了,其实五次里三次都在装睡。 我终于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行。 “我希望你能好好睡觉,”我举起书房里的药盒,对靠在椅背上的宋西川说,“你黑眼圈很重了,今晚一定要吃。” 不管他乐不乐意,我去厨房倒一杯热水,不轻不重放在他的面前,俯视他,示意他自己动手。 宋西川敲了敲玻璃杯壁,抬眼问:“你是在照顾我吗?” “我在关心你。”我说。 宋西川放下手指,改撑起脑袋,低垂眉眼静默地注视那杯透明的液体,过了很久都毫无言语,最后只将其往前一推。 “拿走吧,我不吃。”宋西川说。 我把水杯重新推到他跟前,“不行,你一定得吃。” “不吃。”宋西川依旧这样说。 “你是想猝死还是想把自己累死?”他这执拗不听理的态度彻底把我惹恼,我抓过药盒,抠出药粒,强硬地塞进他手心。 他却对我摇头,转眼就将药粒丢进垃圾桶。 我拧起眉心,“你做什么?浪费啊?吃吧,西川,或者吃点安眠药也好,你听我说,这样下去真的不行,你是不是已经好几周没睡好觉了?是我发现得太晚,要不然——” “何知,如果我不想吃,你逼不了我,”宋西川打断我,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盯着我,“听话。” 听话?他竟然叫我听话? 我明明占理,为什么要听他的话?任由他这样无理取闹、作贱身体!? “你白天还要工作,晚上睡不好,怎么有精力干活?”我深呼吸一口气,属实是被他气得不轻,“你给我一个理由,随你说什么,否则我今晚肯定把药塞你嘴里!” 宋西川一动不动,依然与我对视,就当我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理由时,他却只说:“没有理由。” 他话音刚落,我三下五除二飞快抠出新的药,气急败坏地往他嘴里塞,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让我别闹。 宋西川扒开我的手,取出被紧攥着的药粒,放到桌面,进而平静地与我说:“我想多看看你。” 平静下是难见的汹涌波涛,我望着他,像是将自己投入海中,挣扎扑乱,不得呼吸。 “只是想多看看你而已。” 宋西川又说。 “......” 那一瞬间我觉得宋西川得了病,又疯得可怕,因此想马上、立刻逃离这窒息的空间。 腿很顺利地迈动了,三两步便轻而易举跨到门口,或许是因为动作过于顺畅,我怀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宋西川依旧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端正得有如不带感情的机器——我马上收回视线。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我就是害怕他哭,害怕他下一秒就落出眼泪。 因为情绪来,如山倒,这一点我太明白,也太知道。我太了解他,因而连他下一瞬呼吸都能预判。 我打心底抗拒这种场面,这种仿佛要生离死别一般的苦楚,这种不能控制的悲悸——这些恼人的玩意儿都他妈不该出现在宋西川身上,宋西川就该挺直腰背沿着他该走的路一直往下走,而不是把情绪耗费在这些莫须有的害怕上。 对。 他不应该掉眼泪。 我也同样不想看到他哭。 * 老天似乎非要让天气时刻映衬我的心情,那晚我一个人窝在床上昏昏欲睡,猛然间开始电闪雷鸣,疾风骤雨。 门窗被吹砸得砰砰响,我觉得吵闹,却也无力去顾及,只是满心想着,宋西川刚刚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明明我就要治好了肝癌,能和他在一起很长很长数不清的日子,为什么他非得说这种容易让人误解的话,就好像分开是即将到来的事,任由什么都无法阻止他将我的容貌刻画于心。 说多看看我,我会一直在他面前,有什么好看的? 我当然不会离开他了。 可这种坚定,随着夜晚时间的流逝开始动摇,时钟的嘀嗒声被雨夜完全覆盖,屋内的床头灯不知何时被我关了,现在漆黑一片。 窗帘没拉,偶尔的闪电是唯一一闪而过的照亮途径。 我睁着眼凝视昏暗的天花板,可能过了好几个小时,卧室的门突然被打开。 宋西川轻脚走进,在我旁边躺下,他一躺下我就开口叫他“西川”,他似乎是一愣,而后慢慢搂住我。 感受着他全身肌肉的松懈,问着熟悉的气味,听到他在我耳边说“睡吧”。 这是一句带有魔力的话语,我很快便浸入黑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 第二天醒来,才发现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停止或弱化的意思。 我打开手机一看,今天是周六,是原本预订要与宋西川一起出去散心的日子,估计计划是要泡汤了。 我摸了摸身侧的床,早就冰凉,紧接着在客厅绕了一圈,只发现了锅里煮好了的早餐,没看到宋西川。 吃得没滋没味,好像有点尝不出味道。 我很快就解决完早饭,洗刷干净碗碟,拿了个小音箱走到阳台。 阳台可没有窗户,经历一晚的风吹雨打,早已是大水漫灌,白净的瓷砖上布满一层积水,我低头看了看凉拖,会弄湿,但没关系,踩出去就好了。 扫了扫坐台上的水,我把小音箱放上去,环顾四周发现紫色风信子被雨水打蔫儿,角落的沙盆里没了声音。 是雨声太大,盖住了吗? 是吗? 不对吧。 自我质疑间,我已经蹲到了沙盆边,那绿乌龟好像在睡觉,一动不动,我伸手戳了戳,还是一动不动,捏起龟壳将其提起晃了晃,仍旧一动不动。 重复此上的动作达到三次,我去客厅取来牙签,挑开乌龟的眼皮,发现它的眼珠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混浊*膜。 这是常见的白眼病,染上这种病的乌龟一般不会主动进食,即使将事物摆在它面前,也会因为它无法视物而不去进食。 明白了乌龟的死因,我这才钝钝地回想起这些天,都是稀里糊涂地放了饲料和吃食就走,没去在意太多。 作为主人,这是不应该、也绝对不能犯的错,可事实上就是我完全没有发现——这几天我过得仿若完全隔绝外物,活得不知所云。 此时它的尸体在我面前,冰冷而僵硬,我却感受不到丝毫难过。 毕竟这是宋西川送我的,毕竟我也养了它这么久,合该有感情,可我不为它的死感到不适。 当年听说那条哈巴狗死了,我还缩进厕所偷偷掉了一会儿眼泪,可现在我的内心毫无波澜,看待它就像看待一件玩具。 这是不正常的。 我也知道自己不正常,但我没有修正的方法,只能放任它的死亡成为今早的小插曲。 翻上坐台,没擦干的雨水浸湿了裤子,我不觉得冷。接着打开音箱,连上蓝牙,调到一个足以盖过雨声的音量,开始外放。 转过身,再转过身,要是没有这护栏,我估计就可以掉下去了。 这个位置很合适,于是我开始长久的缄默,眺望远处的层叠的房屋,宽敞的街道,来往的很少的行人,一切都被朦胧的水雾盖住了,从天上到地下。 连接成一片模糊的虚无。 应该是浑浑噩噩坐了很久,竟然一个喷嚏也没打。恍惚中,我看见路上驶过一辆黑色轿车,速度快得惊人,让人不由怀疑它是不是会在雨中翻车。 直到近了,我才发现这车是如此熟悉,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是宋西川的车。 他从车上下来,关门时发出嘭响,我看到他穿着黑色衬衫很快走到遮挡物下,然后就看不到他了。 等了一会儿,这人复又出现在我视野中,发梢上沾着水。 他走向我,来到阳台,伸手揉我的头发,责问我在阳台吹了多久的风、淋了多久的雨。 “你全身都湿了。”宋西川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不听话的小玩偶。 没点头也没摇头,我盯了他一会儿,指着角落的沙盆说:“它死了。” “什么?”宋西川明显一怔。 “死了。”我又重复一遍。 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最后只淡淡说:“知道了。” 看,宋西川和我一样没有感情,这说明不仅是我不正常了,他或许也变得不太正常。 于是我心中沉积的情绪好似在这一刻完全消散。 下一秒,我轻松地、好像是带着笑、又近乎不受控制地问他。 “宋西川,我想问你一件事——” “过去的事情,真的可以改变吗?” 他僵着不动,我走上前捧住他的脸,强迫他与我对视。不一会儿,他的脸上开始出现上方掉落的水珠,一滴接着一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到下巴,最后滴在脖颈,淌进衣领。 “可以吗?”我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眼眸,感觉自己都要涣散开来。 宋西川也许真的很抗拒回答这个问题。 他从不信佛到信佛,从唯物主义变成唯心主义,相信的不就是能让他去改变一切的过去吗? 如果他发现自己信奉的一切都是虚幻,都是水月镜花—— “不可以。” 他打断了我的思路。 “不可以的,何知。” 我说过,过去不会改变。 宋西川错了,我是对的。 于是我轻声对他说“我知道”。声音很小,不知道能不能通过厚重的雨声传递到他耳中。 一秒两秒三秒,慢慢地,大脑重新开始转动,我大概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又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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