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几分钟后,她忽然开始掉眼泪:“春林、春峰、秋宝……还有少波他们,咋不来拜年?” 此时此刻,林巧英的意识前所未有的清楚明白,她生育了三儿三女,全部成家立业,唯一没养在身边的小闺女,嫁了个老实女婿,有了男娃傍身,日子早晚能过红火。 她老了干不动活儿,有闺女给她养老,从不挨饿受冻,还有新衣裳穿,有新被子盖。 后来生了病,闺女把她送医院花钱治,治不好回家养着,每天好吃好喝。 她这一辈子,比死鬼丈夫多活二十年,多见许多事,多享许多福。 她该知足了。 可是……可是仨儿子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啊!为什么一个个都不来看她? 她是亲娘啊!是生养他们的亲娘啊!! 林巧英边哭边诉地语不成调,最后几近嚎啕,任凭俩闺女怎么拍抚安慰也没用,仿佛要把一生积攒的痛苦全哭干。 “姐姐,”姜冬月“腾”地站起来,眼神发狠,“你看着咱妈,我去叫姜春林他们过来。” 大年初一,没有不给亲妈亲奶奶磕头拜年的道理! 姜秋红泪眼朦胧:“咋、咋叫啊?” 姜冬月:“我有办法。” 说完踹翻提篮,扯开一条白麻布,急匆匆写了几个字就往外跑。 拜年都是赶早上拜,再晚恐怕来不及了。 …… 乡下习俗,春节当天除了去拜年,不能去别人家走动,但家家户户都敞着门,寓意迎新接福,开门大吉。 姜冬月很快就跑到了姜春林家,她没进屋,踩着满院碎鞭炮屑高声喊人:“姜春林!姜春林!你快出来!” 姜春林皱着眉头撩起门帘:“干啥呢冬月?大过年的鬼吼鬼叫。” 姜冬月:“你装什么傻?咱妈快不行了,你赶紧叫将姜春峰、姜秋宝还有少波、少民过来,咱妈见了人才走得安心。” 姜春林两手一摊,似乎挺为难:“你俩侄子都是公家活儿,脱不开身,等那个……” “闭嘴!”姜冬月恨声打断他,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姜春林,我不是来找你商量的!你赶紧带人往咱妈那边走,装也要装出孝子贤孙的模样!” “我告诉你,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今天我就把话撂这儿了!如果咱妈咽气之前,见不着她心爱的儿子孙子,发完丧我立刻去纪委门口戴孝!去姜少波单位找领导!看看是谁丢人现眼混不下去!” 她边说边抖开那条白麻布,“不孝子孙 猪狗不如”八个大字格外显眼,开头空出点儿地方,明显是留着填名字的。 姜春林瞬间瞳孔骤缩:“你!你疯了吧?!” “我说到做到。”姜冬月恶狠狠地刮了姜春林一眼,把麻布往前一扔,转身走了。 …… 当天傍晚,林巧英在儿孙环绕中溘然长逝,享年七十一岁。 彼时夕阳已渐渐沉入云层,西边金黄橙红的晚霞深浅交错,远看像半幅展开的翅膀。 她坐在亲手栽的杜梨树下看着,不知不觉便闭上了眼睛,面色安详。 …… ……
第152章 不遗憾 停灵三天后, 姜家人正月初四正式为林巧英发丧。 不知道是怕姜冬月豁出去闹事,还是为了挽回一点儿颜面,姜春林几乎磕遍了全魏村找乡亲们帮忙, 还请了两个吹唢呐的老师傅,呜哩哇啦地奏了几场哀乐,声震屋瓦。 “还是小英有福气啊,生前孩子们管吃管喝,身后事也办得体面。” “谁说不是呢?她去年病了挺长时间,秋红和她妹妹一直在医院伺候着,可比老强爹享福多了, 鼻子生疮都没人搭理!” “老强爹没闺女嘛,都说养儿防老,其实咱村上了岁数的都知道——咳咳咳!” “说那些干啥, 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儿孙兴旺, 巧英的五个孩子都成家立业了, 光孙子辈十来个, 春林家俩儿子捧铁饭碗,多有出息呐。” “哎, 前头快散吉利馍了, 赶紧过去占个地儿……” 姜冬月坐在角落休息,顺便竖半只耳朵听别人闲聊, 意外发现她妈在老人堆里很受羡慕,不禁有些感慨,从兜里摸出块芝麻糖塞嘴里慢吞吞嚼着。 她胳膊腿没劲儿,脑袋也晕晕乎乎的, 很可能守灵时冻感冒了,回去得喝两包感冒冲剂。 对了, 唐墨大清早开三蹦子驮笑笑和笑安过来,冻得也不轻,还是买一大袋冲剂吧,再买一袋板蓝根,全家都喝点驱驱寒。 她从腊月二十二就住在魏村没回去过,不知道家里变成啥样了,旧院那几只鸡下蛋么…… 正漫无目的地想着,余光瞥见姜秋红和一个矮壮男人朝这边走,姜冬月忙起身打招呼:“姐姐,卫国,你们来啦?七大爷那边都说好了?” 矮壮男人即郑卫国,姜春妮的丈夫。初一那天两边打电话商量,定了他来奔丧。 因为林巧英已经过世,很快会进材入殓,镇子孙钉,春妮急匆匆赶来也见不着最后一面,且她这次怀孕着实艰辛,不该奔波受刺激。 郑卫国是个实诚人,怕路途坎坷耽误事儿,今天凌晨三点就顶着头灯从山里出发。除开随礼的零钱,专门背了两口袋花生送姜秋红和姜冬月。 “俺、俺家春妮说,她没给咱妈尽孝,全仗恃两个姐姐,东西好赖不能空跑这一趟。” 他明显不善言辞,磕磕绊绊将媳妇交代的话倒出来,脖子脸都憋红了。但早晨送葬时又很坚决,非要站在姜秋宝后面,而不是和高明唐墨作伴。 “俺替、替春妮送亲妈,不能充女婿,该哭就得哭,该磕几个头就得磕几个,要不春妮生气了咋整?” 姜春林脸色难看,恨不得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妹夫踹进树坑,但家中老人出殡,到场的不是本家亲戚就是关系好的乡亲,生面孔格外显眼,加上郑卫国说话有口音,一听就不是邻近人,吵闹起来铁定遭笑话。 思来想去,姜春林硬将那股气咽下去,听着管事的指挥行动,完全不搭理郑卫国。 乡下白事都由男丁操办,他才是主家,管什么杂毛鱼扑腾,切~ 姜秋红一看姜春林憋屈,那是打心眼儿里高兴,她非但牢牢护着郑卫国,还顺势当着管事长辈的面,提出给林巧英竖碑,顺便给她爹也竖一块。 这年头乡下坟地立碑的少,一般靠树枝、石块等做记号。年头近或者标志明显的尚且好辨认,有些年代久了,风吹雨打草木枯荣,不乏认错坟头烧错纸的。 郑卫国立刻要摊钱:“把俺春妮的名儿刻上去,以后烧纸了好找。” 姜春林:“^#$%@*&…?” 你个山沟沟穷庄稼汉冒充啥大款?净特么会找事儿。要不是模样依稀对得上,他简直怀疑姜秋红故意找人恶心他! 然而立碑是正经事,凭谁也挑不出错,姜春林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还要稍作推辞:“摊什么钱,大哥自己出就成,你们要想尽点心意……” 姜秋红:“春林说得对,他是长子,承了爹妈的房子地,是该自己掏钱。我就不凑热闹了,让春林占个上风头吧。”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找七大爷定石料吧。”姜冬月趁机补一锤子,“我刚才见他在门口吸烟,我喊他去。” 七大爷是魏村唯一的刻碑匠人,因为生意萧条,平常也刻些木头玩具卖。一听姜家要立碑,他赶紧应下来,没多会儿就敲定二尺高的中等石料,并找姜春林要了定金。 被迫“占上风”,姜春林脸色沉得几乎能滴出水。饶是如此,姜秋红和郑卫国仍然不放心,晌午吃完大锅菜,特特撵着七大爷回家,让他先描字,勾画到石碑上面。 “弄好了,咱们六个名字都有,算大伙儿给爹妈竖碑。”姜秋红压低声音,“气不死姜春林,略略略~” 郑卫国晃晃手里的纸:“刻上去啦,印子浅,以后慢慢凿。” 姜冬月忍不住笑了:“那就好,咱爹咱妈知道了准高兴。” 三人坐台阶处聊了几句,等太阳自正南偏向西边,管事的开始招呼人,就结伴去坟地覆土,将棺材彻底埋起来,堆成高高的坟包。如此便算送葬完成,以后每年按时烧纸祭拜就行。 重新回到村里,乡亲们已散地七七八八了,只有姜春林媳妇和几个请来帮忙的在洗涮碗筷。姜春林和姜秋红媳妇贯来遇事往后靠,早不见人影了。 兄弟仨埋土时挨了姜秋红的白眼,这会儿故意撇开姐妹俩找旁人搭话,话里话外亲热得很。 姜秋红不甘示弱,把高明、唐墨和两家孩子都喊来认人,跟郑卫国互相介绍,末了道:“日子越过人越多,我家五口,冬月家四口,等你家春妮生了,咱们两代人能凑十二个。过年走动起来,少说摆三张大桌子呢。” 郑卫国咧嘴直笑:“对对,大姐说的对!” 三辈子不出姥娘家门,他今天可算知道春妮的脾气随谁了,哎。 众人寒暄几句,看天色不早,便将高明买的半扇猪肉捆到郑卫国后车座,唐墨从家里拎的绒布包袱给挂车把上,浩浩荡荡地送他到村口。 “快回去吧,路上慢着点儿,等春妮生了记着打电话,我们去看看她和孩子。” “好嘞!” 郑卫国骑着自行车匆匆离开,姜秋红把他们村小卖部的电话抄了一份给姜冬月,又嘱咐两句,便率领自家大部队走土路回高家屯。 通向石桥村的路在另一边,唐墨调转三蹦子:“咱们也回家吧。” 姜冬月:“嗯,回家。” 从前她一个人拖儿带女,还没来得及混出模样林巧英就病了。那时手头没攒多少钱,一边拼命挣一边四处借,还得种地掰棒子,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 后来治不动了回魏村,亲妈闭眼前仨兄弟谁都没露面,丧事也办得潦草,过身当天匆忙出殡,慌得掌勺大厨差点买不齐白菜豆腐。 送葬回来,脚底尚沾着坟头的泥,姜春林便做主把家里东西分了,什么铺盖褥子、桌椅板凳、水壶煤球……统统收拾干净,连那张用了十几年的旧凉席都没剩下。 院门咔嗒一锁,她和姜秋红没地儿落脚,只好放弃烧头七的打算,带着金银元宝各自走人,往后几十年没踏进过魏村半步。 如今风水轮流转,唐墨好好地开着板厂,笑笑和笑安健康伶俐,亲妈活到七十一岁妥帖送走,春妮也怀了娃娃……怎么看,她都不应该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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