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活儿他早干过两回了,熟门熟路的,然而今天才走几家就发现了不对——怎么家家窗台都放个巴掌宽的笔记本?厚厚的很精致,有的还配根圆珠笔,瞅着和笑安那个挺像。 一问,原来本子是陈爱党送的,笔是唐贵送的,他俩前后脚功夫刚走。 “老黑你瞧,里面还写着名字,专门给我,差点以为又办扫盲班了。”王满仓抖开封皮,洁白纸页哗啦作响,“我看爱党包里鼓囊囊的,估摸别人家也这样。” 唐墨情不自禁地抽了口凉气:“嘿,爱党真是下狠功夫了啊!” 笔和本子并不贵,送遍全村顶天花个千儿八百,可是钱会粉年轻时跟陈老太太吵过架,王满仓因为种地与陈爱军起过争执,同样和陈家人关系平平。这种情况下陈爱党居然能客客气气上门送东西,本身就够叫人惊讶了。 王满仓低声道:“上次爱民想拱没拱上去,老陈家这把全压爱党身上了。他媳妇不是在咱村教书嘛,也是蹭蹭蹭地往学生家跑,就差往学校架喇叭了。” 唐墨:“……行,我知道了哥,你可千万别被糖衣炮弹腐蚀了啊。” “去去去,这算哪门子糖衣炮弹?陈爱军以前占我的田埂够买一排车!” “要是爱党成了村支书,陈爱军肯定更混,少不得鸡犬升天,啧。” 事不宜迟,唐墨聊了几句就从王满仓家告辞,直奔赵成功家商量对策。 赵成功恰巧从小卖铺提了袋瓜子糖回来,坐院里石板上挠头发:“我刚听见风儿,正准备找你哩。” 他连任两届村支书,早不是当年的楞头青了,今年乡里刚透出选举消息,便开始四下活动,撒网式地把石桥村筛了一遍,自觉局势稳妥,票数能够遥遥领先。 万万想不到陈爱党会在临开选前突击出招,属实将他打了个满脸懵。因为除了红白喜事和亲戚间走动,乡下人等闲不送礼,一来手头紧,二来没有名目,容易招闲话,再给他塞个脑子都料不到陈爱党能这样拉下脸。 “不送吧,肯定有人骂我小气,不如爱党大方会办事。要是送吧,贵的咱买不起,便宜的……”赵成功憋口气,将掉落的头发吹散,“那不成了嚼剩饭?” 还是泔水味儿的。 唐墨不会安慰人,想了想说道:“成功哥,咱们还是送吧。虽说乡亲们不缺这块儿八毛,到底是份心意,别人有的咱也得有,不能落后了。” 赵成功又捋掉几根头发,本就谢顶的脑门越发锃亮:“可咱们送啥啊?多了少了都丢脸,唉,姓陈的打他爷爷那辈算,老跟脚就透着坏,干部选举他贿赂群众,真特么十里八乡开天辟地头一遭。” 嘀嘀咕咕骂了几句,其他熟人也陆续赶来,有的认为“礼轻情意重,甭管好赖先送一波”,有的说“自己人该投还是投,关系远的送金山银山都没用”,还有的建议去乡里告状,“陈爱党耍手段,不能这么放任”,一时间院子好像变成了菜市场,支棱着耳朵都听不过来。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众人嗑着瓜子糖商量来议论去,决定抓大放小:找关系近的再巩固一下,让他们能投几票投几票,最好多发动各自的亲朋好友。关系稍次的则能跑几家算几家。 毕竟赵成功已当了六年书记,在石桥村实打实地掌权,他会管事有威望,为人不那么霸占,兄弟姊妹也像样,整体名声比陈家好听多了。在场众人说归说,内里其实颇有信心,定下计划便流水似的分散忙碌。 唐墨自然不闲着,一直奔波到傍晚天擦黑。他不善言辞,胜在人缘好,总能扯到实处,跑了几户后心里隐约觉着不大行,等回到自己家撞见李亚楠,那股微妙的预感立刻加粗加重,沉甸甸地坠了下来。 “害,咱们这些年相处,知根知底地都不是外人。说句掏心窝子话,我真不想让爱党掺和大队的事!”李亚楠微微蹙着眉头,“他本来就是当支书落的毛病,这几年我提心吊胆地养着,比刚生若希那时候还仔细,做梦都怕……” 陈爱党中风那次极是惊险,如今李亚楠提起来仍然后怕,哽咽了一会儿才平复,用力握着姜冬月的手,“这事都怨我婆婆,成天在家里上窜下跳,偏偏爱党就吃他妈那一套,我说啥都当耳旁风,还得压着自己脾气不敢叫他生气,简直没地方说理。” 往外吐了些苦水,李亚楠擦擦眼睛,爽快地道明来意:“冬月,老黑,你俩给爱党投两票吧。我婆婆老糊涂了,有啥得罪的地方你们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她还惦记小王庄那个野种呢,大年夜烧香时哭天抢地,气得梅芝和爱军都动手了。” “爱党这头儿吧,我也不指望他往上爬,就盼望他别掉的太难看,挂不住脸。他那个爆脾气,我真怕他身体撑不住啊。” 姜冬月已经安慰了李亚楠好半晌,忙道:“放心吧,一定投爱党。他在咱村数得着能抗事儿,笑笑这么多年也亏了你照顾,咱不看僧面看佛面,争取给爱党投个第一名。” 李亚楠期盼的目光转向唐墨,唐墨实在不知道说什么,索性把下午新听到的词儿搬出来现学现卖:“对,鼓劲往前冲,功到自然成!” 管他成不成,先把稀泥糊过去…… “有老黑这话我就放心了,你俩快吃饭吧,我也家去了,回头笑笑放假让希希找她玩昂。” “好,我送送你,过道灯绳断了,还没顾上换。” 姜冬月一路把李亚楠送到街口,趁周围无人小声问起唐贵竞选的事。 李亚楠对唐墨兄弟俩的关系心知肚明,叹气道:“别提了,都怪爱民。小娥跟他媳妇走得特别近,一来二去就把唐贵撺掇起来了,整天围着爱党没个正经事,我都不知道他啥时候报了名。” 姜冬月拿不准李亚楠真不知道还是怎样,寒暄两句目送她离开,回转家中跟唐墨把话学了一遍,越琢磨越疑惑:“小贵子和小娥是挺财迷,干啥好占个便宜,咋冷不丁变成官迷了?” 唐墨也觉得奇怪,奈何想了想没甚结果,干脆道:“管他呢,就凭小贵子那名声,十成十选不上。” 但愿吧……姜冬月没吭声,看看锅炉里炭火烧得正旺,把铁锅端上去热菜。 李亚楠来时她的猪肉萝卜丝还没炒熟,这会儿猪油都凝成白色了,得重新翻炒一下。 …… 转眼便是星期五,大队干部早早广播吆喝,候选人们也抓紧最后时机拉票,时不时向来往的乡亲打招呼。 姜冬月扫了一圈没啥兴趣,投了自己和唐墨的票就回家洗衣裳,顺便泡半盆黄豆。 青银县菜市场紧挨着屠宰场,大骨头之类的价钱实惠,她想明天多买点儿,配着海带、黄豆炖烂乎。现在天气暖和了,去年腊月买的那捆干海带得赶紧吃,再放下去容易生虫。 姜冬月有条不紊地忙活,快晌午了才骑车去大队看唱票,发现唐贵竟选上去了!
第155章 鸡冠子(捉虫) 159票。 这个数儿并不大, 但足够唐贵吊车尾进入村委会,昂着脑袋站在干部堆里喜气洋洋,活像只仰脖叨虾米的鹅。 此时距离唱票结束没多久, 大队院里仍聚着不少人,陈爱党作为新鲜出炉的村支书正和乡干部攀谈,赵成功和另外几人围拢在旁。甭管前阵子斗成啥样,这会儿看起来一团和气,人人脸上带笑。 嘶,真是棒秸堆里长芝麻,出人意料啊……姜冬月深吸口气, 仔细记住黑板上每个人的票数,匆匆回家做饭炒菜。 半路碰见马秀兰,脚步轻得几乎要扭起来, 嗓门也比往日更高:“哎, 这不是冬月吗?刚从大队回来?票投咋样呀?” “快走吧,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街上人多, 姜冬月扯嗓子回了一句,脚下不停, 一阵风似的掠过马秀兰就骑车走了。 她这辈子没指望过站唐贵的光, 能不吃亏就算烧高香了。哪怕唐贵立刻跳龙门当镇长,她也不可能巴结马秀兰。 但是——“小贵子到底从哪儿淘的票啊?刘晓康才比他多六票, 他比王永胜整整超了四十几票,他啥时候在咱村混得这么香了?” 真不怪姜冬月心里打鼓,刘晓康是刘军军的大儿子,王永胜是王兵的小侄子, 两家长辈都在石桥村当过干部,亲戚朋友特别多。 尤其刘晓康, 他论资排辈管刘根生叫叔叔,管赵大花叫婶婶,逢年过节都会走动。赵大花在自家小卖铺给大哥赵成功拉票时,时常把这个远房侄子顺嘴挂上,好话夸了一箩筐。 就这样折腾下来,刘晓康的票数居然和唐贵差不离! “别提了,那小子跟爱党联合作战了。”唐墨刚从饭馆回来,满肚子消息乱飞,“他早早巴上陈爱民,俩人好得能穿一条裤衩,听赵成才说,过年给陈家送了整整三箱苹果梨,让人家投票时捎带他一把。你想想老陈家多少丁口啊,这一下子就弄出几十票。” “刘小康更倒霉,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相中小贵子,作伴儿约着你帮我我帮你,整最后他这边有人投了唐贵,唐贵那边没人投他,差点甩下车,啧啧。” 姜冬月听着听着,忍不住瞪圆了眼睛:“都说咱村地方小、穷,村干部捞不着多少油水,想不到争起来这么些门道。” “公鸡头上那块肉,大小算个官(冠)嘛。”唐墨从布袋里掏出几个核桃摆成一排,挨个用锤子砸开,“你别听李亚楠嘴上说得轻巧,不想让爱党干,实际他们全家比土改分田还积极,四面八方都打点到了。” 李亚楠尤其出力,毕竟一个学校的老师和同学,教没教过都有两份香火情。你一票他一票地凑起来,数量并不少。 “成功也真是的,关键时刻掉链子,当时我和那谁都劝他送点儿东西,他愣不听。现在好了,爱党是咱村一把手了,他这个二把手肯定没以前说话管用。” 这话不好对外人讲,唐墨一边砸核桃一边冲媳妇倾诉,半晌方觉得痛快,放下锤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我算看明白了,能当官儿的人心眼比马蜂窝还多,往后跟他们来往也得注意,不能听见什么是什么。” “没事儿,”姜冬月慢悠悠地剥核桃仁,“管他谁当官呢,咱社员该咋过日子照样咋过。依我看,大队干部分个两三派挺好,谁办事过分,乡亲们下次就不投他,比一个人做主强。” 说着拍掉唐墨的手,“先别吃,这次买的核桃有点生,待会儿撒一把白糖炒炒,又香又甜。” 唐墨眼疾手快地抓了几颗核桃仁塞嘴里,含糊道:“我尝着还行啊,费那力气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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