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墨大踏步走进雨中,很快望不见人影,姜冬月悬着心在过道等了一会儿,听见拖拉机的动静从街边传来,才稍松口气,折身回屋收拾衣裳。 村西桥头 三十多个庄稼汉身穿大红或大黄的雨披,嘴里喊着号子,分工合作往河岸扛沙袋。 正规抗洪用的沙袋叫做“防汛沙袋”,里面装满砂石材料,干燥后可以重复利用。但石桥村这些沙袋是各家积攒的化肥布袋,装着从河半坡与荒地挖的土,每袋大约百八十斤。 一路运过来湿了水,分量迅速加重,即使唐墨扛起来也很吃力。 好在东牛庄那边出动了近百号人和一台锈迹斑斑的挖掘机,已经将缺口堵住小半。待石桥村众人你传我我传你地将两拖拉机沙袋送上,顿时如虎添翼,不到一小时就将溃堤处彻底加固。 “太好了,我们终于成功了……”东牛庄村支书瘫坐在地,泪水混着雨水往下淌,仿佛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 与他熟识的乡亲急忙过去搀扶,但石桥村人都不卖面子,纷纷喊着“成功成功!”,簇拥着赵成功爬上拖拉机扬长而去。 听人劝,吃饱饭,早点听劝装沙袋多好,省得今天叫他们出门遭罪,切~ …… “爹!” “爹你回来啦!” “哎哟,老黑可算回来了,快擦擦。” “喝碗热姜汤暖和暖和,别冻着。” 唐墨甫一进门,就受到了英雄凯旋的待遇,俩孩子又递毛巾又拿拖鞋,丈母娘给煮了浓浓的热姜汤,媳妇则烧水擦洗,把他从里到外拾掇干净。 这阵仗整得唐墨颇有些不好意思,耳朵都红了,“我年轻力壮的,淋点雨不碍事。” 林巧英:“年轻时感觉不出来,老了就要受疼,再喝两碗吧。” 就这样,唐墨呼噜噜连灌三碗姜汤,又被撵到床上捂被子,晚饭前发了一身汗,什么受凉鼻塞的毛病也没出现。 姜冬月十分满意,恰巧雨势减弱,院子里的浑浊积水开始向外涌,她便点燃三根细香插到天地台上供,祈求老天爷别再下雨,然后才进屋吃饭。 但封建迷信确实要不得,大暴雨忽强忽弱地又下了一夜一日,直到第三天的后半夜缓缓止住,空留一弯镰刀似的月牙高挂树梢,明净如洗。 姜冬月和唐墨早早起床,喂鸡、铲鸡粪、清理院子、洗这洗那……忙活大半天才把家里恢复原样。 与此同时,张校长架起喇叭让一至四年级的小孩在家待命,五六年级的去学校打扫,又从大队借了仨干部帮忙“灾后重建”,一时间整个小学都闹哄哄的。 但住人的地方好恢复,种庄稼的田地就没那么幸运了。连续暴雨的降水量高达300毫米,再干涸的土地也吸收不了,两尺多深的水积在田间,明晃晃反射着太阳光,远看像分割成方形的一块块湖泊。 最糟糕的当属“湖泊”中那些棒子苗,原本精神抖擞地支棱着,此刻却叶片发黄,根须肿胀,还有许多倒伏在水中,眼看着难以收成。
第117章 受灾后(补) “个贼老天, 我家棒子全淹死了呜呜呜!” “一年到头就指着种棒子挣口粮食,这可咋办啊?” “今年不太平,南方地震北方发水, 肯定是出妖孽祸害了。” “洪水无情人有情,咱们找支书想想辙,横竖今年不能再交公粮!” “赶上不当不冲的节气,可愁死人了……” 粮食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望着蔫头大脑的棒子苗,石桥村众人一边抱怨,一边绞尽脑汁想办法。 但这次暴雨不是局部, 而是全县甚至全省,洪金市和临近县市尤其严重,到处汪洋一片, 地里的水根本放不出去, 只能硬生生泡着。 有心急的想在自家地头挖条沟, 把水引过来, 从而保住其他棒子,奈何水深土软, 累满身汗又被迫放弃, 难受得蹲在地头抹眼泪。 好容易熬到大水消退,已经是四天之后, 除了几棵格外坚强的棒子勉强站立,大部分都茎叶枯黄,顶端的穗子也变成光杆,明显救不活了。 “唉, 一天天风吹日晒地干活儿,到头就落一场空。”钱会粉罕见地皱着脸, 压低声音冲刘香惠和姜冬月说小话,“你们是没看见,我家满仓在地里哭得那叫个恸,野麻雀都吓飞了。” 刘香惠苦笑道:“你快别笑话满仓了,东头陈大爷还哭哭啼啼地要上吊呢,死活逼成功找乡干部要救济粮,吓得他翻墙头往平村镇跑。” 钱会粉绷不住笑了:“镇上咋说呀?乡干部能给咱们救济粮吗?” “估计不行,”姜冬月剥一粒南瓜子吃掉,“昨天我带我妈去卫生所测血糖,半道回来碰见东牛庄支书跟他们村人嚷嚷,好像喊着自力更生啥的。” 刘香惠:“冬月说的没错,上级就是这么个意思,镇长还把成功批评了一顿,嫌他觉悟太低,叫他回家发动社员自救,最好再支援邻村。” 钱会粉登时睁大了眼,气呼呼地道:“咱村都淹成这样了还搞支援呢?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可去他的吧!” 照理说东牛庄确实比石桥村受灾严重,但那都怪他们村防洪不积极,哪来的脸求支援?呸! 骂归骂,三人都清楚镇政府也实在没啥好办法,否则早派干部下乡了,埋怨几句便拐到正事,商量往地里种什么菜。 因为今年暴雨来得太寸,假如早一个多月,棒子苗还小,狠下心铲平重新种,就能照常收获。假如晚十天半月,棒子已经挂果,那将来多少能收几斤棒籽儿,无非减产严重而已。 偏巧贼老天赶在棒子开花授粉的关键时期发水,不上不下的完全没法儿救。 乡下人普遍把田地看得比命还重,叫他们眼睁睁看棒子枯死,干等到秋分前后种麦子,没几个人能做到,都想着种点菜,不管收多收少,至少不撂荒。 “你们觉得种油菜和苦菊咋样?我看城里人爱吃这些,到时候摘了能拉洪金市卖。” “我想种芫荽,嫩的老的都能吃,万一砸手里就让它结籽儿,横竖不亏。” “成功去县里跑关系了,不知道人家腌菜厂要不要萝卜……” 老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仨人商量片刻,心里都觉得踏实了点儿,后晌刘香惠和钱会粉各自去地里拔棒子苗,腾出半亩空地,只等赵成功那边有进展就买菜籽儿。 姜冬月则拿了布袋、绳子和铁锹,骑自行车去魏村。 砖房经得起风雨,土坯房真不好说,她早想回去瞧一眼,但通往魏村的路被水淹坏了,附近村还有几户人家因为坟地灌水要迁坟,为抢地盘吵吵嚷嚷地折腾,姜冬月索性延了几天才出发。 她妈年轻时就爱迷信,上了岁数越发避讳丧葬之类的东西,她也得跟着注意,免得被老太太偷偷数落。 虽然大水退了,但乡间土路仍然很泥泞,姜冬月一半推一半骑地往前走,中途掉了好几次车链子。好容易赶到老房子,就见北屋的房梁从东到西倾斜倒地,大量土坯散落成泥,竟是完全塌了。 修补过的院墙也没逃过,被雨水浇得只剩原来一半高,留下或深或浅的豁口。 “?!” 姜冬月惊得倒抽一口冷气,慌忙把自行车靠到榆树下,捡了根长树枝过去查看。 然而坍塌的土坯房太危险,她刚戳了戳窗户的位置,里面就传出土坷垃掉落的动静。 姜冬月不敢大意,赶紧退远点儿,绕着老房子转了一圈,发现各处都堵死了,想进去拾掇东西必须先把房梁挪走,否则随时可能再塌。 这可怎么办……姜冬月暗自发愁,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扭头发现是村里的老姜叔。 “冬月,啥时候回来的啊?”老姜叔手持皮鞭,赶着两只脏兮兮的卷毛绵羊,“听四海说你妈在石桥村住,真是享闺女福啦。” 姜冬月笑道:“享不了福,给我帮忙看孩子呢。老姜叔你咋放起羊了?” 老人家年龄大辈分高,魏村姓姜的几乎都是他晚辈。姜冬月即便不满姜四海与姜三旺看人下菜碟,跟姜春林一个鼻孔出气,也不会对老姜叔甩脸色。 “赶俩羊瞎转悠,在家闲得快生虱子啦,以前你爹在的时候,我俩还给地主放过山羊嘞,成群成群的黑山羊。”老姜叔念叨几句往事,便劝姜冬月回去,“养儿防老,这房子该叫春林兄弟几个出力,你就别操心啦。” 姜冬月心说我没打算出力,面上仍谢过老姜叔的好意,唠了会儿家常才离开。 却没有回石桥村,而是半路拐到高家屯,提前找姜秋红通气。 “咱家老房子塌了,我琢磨着咱俩就别管了,看姜春林他们咋说吧。” 姜秋红立刻竖起眉毛:“雨停好几天了王八羔子都没动静,我看八成是不想管,还得找大队掰扯。” “不管也得管,这次非抻一抻他们几个。”姜冬月拉住姜秋红的手,“姐姐你想想,咱妈大半年没在魏村住,现在老房子里头最值钱的就是一张床、一个坐柜,还有那些锅碗瓢盆。” “姜春林要是舍得出点力,就把这些东西,还有能用的房梁木头都搬走。要是舍不得,以后咱妈就在咱两家过年,儿子跟孙子愿意来磕头拜年就拜,不愿意就拉倒,我做闺女的不嫌难看。” 姜秋红很快被妹妹劝得转过弯儿来,两手一拍:“是啊,谁养老谁光荣,谁不孝顺谁丢人,就得这么别劲儿!” 反正老房子就在魏村,只要姜春林他们仨还知道要点脸,就得主动给亲妈腾个地方,不然全村人的唾沫星子能把他们淹死,没成婚的儿女亲事也会受影响。 她等着兔崽子上门服软那天,哈! 姜秋红越想越畅快,突突突地把姜春林、姜春峰和姜秋宝骂了一顿,直到仨人在虚空中被扫射成筛子,才拎一布袋红薯送姜冬月出门:“这是成富从山里买的,煮熟了又甜又糯,生吃也不赖。” 姜冬月急忙摆手:“高家屯没有河,地里淹得比石桥村还狠,你和姐夫在家吃吧,我那儿有粮食。” “给你就拿着。”姜秋红坚持把红薯绑到车后座,“我们村一个人头七分地,谁敢指望种地过日子?都是打零工、干买卖,平常收粮食从来不往外粜,瓮里存的麦子比你们村还多呐。” 指指过道堆着的三口布袋,“全是红薯,屋里还有四袋陈棒籽儿,回头磨棒面了我再给你送。” 她小时候吃大锅饭,大队为了产量高填饱肚子,年年种红薯和南瓜,能从今秋吃到明秋,吃得人烧心反胃。今年大伙都遭了水灾,反倒显出红薯的好处来,多少能顶些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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