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子裕知道太傅因为自己,一直拖着没有告老还乡,心中还是几分内疚。 “陛下啊,”他拍了拍贺子裕的手,“照您心中所想,大胆去做。老臣只要还有口气,总会站在您的身后。” 贺子裕闻言,有些微怔,“朕何其有幸,能得太傅青眼。” “陛下,不必妄自菲薄呐。”太傅最终晃了晃手,送他走入隔壁厢房中。 郑庭芝与林小侯爷他们也陆续进来了,还有几位朝中三品以上的大臣。众人陆续到了之后,偌大的书房顿时有些拥挤。 众人只知是太傅宴请,却不知那位传言中缠绵病榻已久的帝王此刻便在一墙之隔外。 茶桌上的新茶,刚刚煮开。 太傅转过身来,扫视众人,随即深深一拜。 “太傅请起,太傅这是为何?”几人连忙搀扶道。 “诸位大人都知,”太傅缓缓抬起头来,“如今朝中形势已然是到了如何的地步,摄政王把控朝堂,视天子于无物,现下更是改革变法将朝堂搅得乌烟瘴气。” 众人一愣,“太傅怎么忽然说这些?” “……不才便是问一句,”太傅盯向众人,“诸位大人可服这新政?” 官当到这个岁数,谁没有个几亩良田挂在名下,朝廷所发俸禄自然不足以维持偌大家族的生计,这也是他们反对新政的原因之一。 如今太傅这一问,他们面面相觑间,大概猜到了太傅召集他们的意图,原是反对新政,要为那位摄政王使绊子了。 “几日前,楚统领曾秘密潜入寝殿之中,”太傅拱手道,“我等才知,陛下并非如摄政王所言缠绵病榻,乃是潜龙在渊。” 众人一瞬皆惊,“您是说陛下——” “不错。”太傅微微颔首。 “朝野之中本就是议论纷纷,我却料那秦见祀没这般胆大,原这竟是真的。” “他秦见祀好大的胆子!”兵部尚书猛然甩袖,“竟敢将陛下拘禁起来,枉先帝临终之前,还请他辅佐新帝,让他做了独一位的异姓王。” “难怪他近日如此肆无忌惮,竟是有制衡之术在手。” “这该如何是好,难道他真起了谋反的心思……” “诸位,诸位大人,”楚非抱拳道,“现下新政之事为难我等,皆是因摄政王为人暴虐狠厉,可里头那位陛下,却不一定会支持如今所立新政。” 众人一下止住了声,面面相看。“楚统领的意思是——” “倘若我等能趁此时,将陛下救出,再扶持陛下亲政,新政之事岂不是就迎刃而解?”林小侯爷笑道,“他秦见祀有再大的能耐,也敌不过正统二字。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何等多,我等个个穿着朱红官袍入宫去,强行施压摄政王,他岂敢不放人?” “此言极是。”郑庭芝俯首道。 “这……或许不失为一个法子啊。”一大臣忍不住出声道,“既可保皇室正统,又可将变法之事解决,可谓是一箭双雕。” “想来陛下也是个好说话的,先前摄政王把着陛下不放,占着摄政的理,可一旦我等上奏说要陛下亲政,他自然也无可再推新政。” “可这施压,只凭我等之力……” 众人既知道这位陛下受了摄政王的拘禁,如今潜龙在渊,如此时刻若能忠心一把,怎么也能落个从龙之功,史书上也能留下名姓。 “当初陛下将在下贬出京城,做江州的刺史,其目的是为了寻访江东大儒,”郑庭芝拱手道,“本来是想为扳倒左相而埋的手笔,如今倒是可以用上。” “朝中之臣有近三成出自江东,郑御史所说大儒可是——” “便是那位诲人不倦的齐先生。”郑庭芝微微笑道。“我回去便下拜帖,拜访几位尚书去,”兵部尚书率先出声,“这种事情,人多力量大,相信他们也不愿意受这新政的苦。” “那我也去。” “算我一个!” 卷轴展开,推去十几尺长,郑庭芝当先研墨提笔去,写下自己的名姓,既盖了印章,便轮下一个大臣接着写去,没过多久,满纸墨色纵横,手印斑驳。 太傅一一俯身谢过,赞叹诸位大臣高义。 而此时此刻,贺子裕正坐在隔壁厢房之中。桌上堆积着奏章,无不是各地的上报,庄稼收成情形,所缴赋税几何,贺子裕指尖划过纸面,摩挲过新政二字。 他抬起眼来,手炉捂在手中渐渐发热,浸出微薄手汗。 既入此瓮中,岂有再出去之理。 · 晚间,贺子裕顺着王府里的密道回到了宫中。 那场大火的余烬早已清扫去,被褥也换了新的,他还没完全想起来从前,许多事还是模糊着,点起灯火,烛火摇曳,他便就继续坐在床榻上,任锁链覆身。 沉冷的感觉其实算不得美妙。他的目光看向那道柜门,想起里头的铃铛和那几个奇形怪状的假把式,想到那几日的沉沦与胡作非为,耳尖又有些滚烫。 但其实,当时虽然有些苦恨,如今回想起那滋味来,却也是不错。 “秦见祀……” 夜幕沉沉降临,他坐在这寝殿之中,是这天下的君王。然而此刻,君王处理一天政务之后,还是可以作为贺子裕来思念一下他久久未归的爱卿。 秦见祀这会儿,应来寻他。 外头灯笼摇摇摆摆,发散着光,如今雪是停了,院中仍然积着一层的雪,结了冰路面也有些滑,其实并不好走。他有些疑心秦见祀是不是路上摔了,又想着堂堂摄政王在宫道上摔得四仰八叉的模样,顿觉有些好笑。 他索性从架上抽了本书来看,权当打发时间。 “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了。秦见祀手提着一样东西进来,贺子裕扬起眉头却不动声色,依然坐在床边翻着书,看的是本游记。 空气中隐隐沾着荷叶鸡的香味,伴随着书翻过的纸张声,在昏黄烛火中浮动着。他不动声色地抬起眼,懒散看去。 “秦爱卿,怎么来得这般迟?” 秦见祀将油纸包起的食物放在桌上,偏头来看他,对上那锁链目光先是一顿,而后意有所绝般的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 “作什么?”贺子裕合上书。 “臣想着陛下忙碌一天,恐未果腹,专程买来。”秦见祀笑着收回目光,解开包扎的细绳,“尝尝?” “不是御膳房的?” “知道陛下吃腻了膳房。” 贺子裕于是将书放在一旁,等着秦见祀打开荷叶鸡,那香气就彻底飘散出来。秦见祀洗净了手,看着这位陛下仍坐在床头像是等着饭来张口,只好捧着油纸走近。 贺子裕眼巴巴望着。“朕要左边那鸡腿。” “陛下?” “嗯?” 秦见祀撕下腿来,送到他嘴边,“您前世,恐怕是懒死的。” 贺子裕才不理这调侃,只管一口叼下肉来,卷舌缠去,肉汁带着荷叶清香四溢,嚼咽入腹间,秦见祀再将手往前伸伸,连着两指也送入唇中。 贺子裕一下扬起眉眼看他。 好像舌尖舔过指腹,卷缠间被推了手去,只留一串晶亮水渍,锁链叮当,用膳的陛下径自推开他,接过油纸来吃着。 “陛下。”秦见祀的眼有些幽暗。 “爱卿,莫要觉得朕宠你,你便肆无忌惮。”贺子裕勾勾手,秦见祀又将汗巾递来给他垫着,“伺候朕,是你应尽之责。” 秦见祀深深看着,压嗓道:“陛下说的是。” “那爱卿来说说,该如何伺候朕?”贺子裕眼中闪过揶揄笑意。 秦见祀半跪下伸出手,贺子裕还不明其意,又被人摸了摸唇瓣,掌心就接下了贺子裕吐出的鸡骨头。秦见祀又将鸡骨头丢到一边去,等着陛下慢慢用膳。 鸡胸肉有些柴了,矜贵的陛下只吃最嫩的腿肉,余下分给了他养为面首的秦爱卿,秦爱卿伺候得也很好,汗巾擦干净了陛下五指的油沫,连着唇瓣上的也吻得干干净净。 秦见祀慢条斯理地把汗巾丢到一旁,屈膝上床榻间,拢身下来。 贺子裕抬眸看着,仍要硬气地勾起身上人的下颔。“那现在,朕准你来好好服侍,但你要听明白——” “明白什么?” 他低声耳语,床帐内隐约只听得一句,“你要是…………,朕就砍了你的脑袋。” 下一刻,秦见祀拢住他手,欺身压上,“那就要看陛下有没有杀臣的本事了。”
第70章 陛下万岁万万岁 铁钳捣入炭火中,一下又一下。 而此时,御膳房内正准备做几屉包子,厨子的手大力搓揉着前边的面团,指腹摩挲着中间一点凸起。 “是谁把茱萸放面团里了,给老子站出来!” 他想到擀面杖或许捣不开面团,指头勾了些酒曲,生涩一指试试柔软度,师傅偏头看了一眼。 “面团还没发酵正紧着,别给糟践了。” 厨子不听,用了更多酒曲,并指捣去,一定要让这面团发酵,没曾想捣过的地方面块确实柔软起来。他觉着有趣,揉搓着面团几下拍打,外边枝头上雀鸟一声啼鸣,他拿起擀面杖硬塞进去。 “我们这是做包子,哪有你这样给包子上馅的。” 老师傅咬着牙,最终没舍得多说自己的傻徒弟几句,孩子做包子新鲜,总不能怪他把面团蹂躏成这样。 然而擀面杖的头已经戳在面团中了,直挺挺立着,厨子觉着很满意,开始拿擀面杖捣起面团来,一下下捣得更深。 旁边师傅几次想要开口最后都放弃,外头枝上的雀鸟几声婉转啼鸣,叫得压抑又欢快。 面团里加了更多的水和酒曲,又被手挤压倒腾着,擀面杖深深浅浅捣得更快更欢,厨子不满足,又对其他的面团下手,这下师傅也忍不住了,出言制止。 “算啦大师傅,”旁边人说,“你就多体谅体谅他。” 于是厨子在庖屋折腾了很久,外头雀鸟不知为何,断续高低叫着,一直到那坨面团像水一般摊在桌板上,不能再发酵了。 寝殿中,秦见祀从后抱紧贺子裕,偏头看向他,“你怎么哭了,嗯?” 而贺子裕身子微颤,指尖攥着枕巾,瘪着嘴唇一言不发。秦见祀的指腹摩挲过镣铐,伸去与他五指相扣。 头渐渐压下去,抵着枕巾闷闷道:“朕命你给朕收拾。” 秦见祀笑了。“不砍臣的头?” “滚。”他很凶地扒拉了一下。 · 天亮之后,贺子裕才清洗完重新在床上躺下。 他睁着眼看窗子那边有些发白,外头偶尔有宫人踩雪而过的声音,撤下了殿外灯笼里燃尽的蜡烛,拿着扫帚三两扫雪。 偶尔能听见暗卫们低低的交谈声。 先前贺子裕还是半痴傻的时候,就听他们谈论说是大太监病了,有时候说哪家宫人怀春绣了帕子,有时候说王爷又是一夜没睡,倒也八卦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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