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如今又有何法?” 秦见祀顿了顿,缓缓道:“臣心中有数。” “不能动百姓的利益……”这是贺子裕所坚持的,他似想到什么抬起眼来,目光坚定,“秦见祀,那就牺牲朕的利益吧,用朕也是一样的,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臣不明白。” “如今朕倾向于你,对左相大为不利。”贺子裕站起身来,忽然就明白过来秦见祀自出征回来后所盘算的到底是何事。 但只要拿皇位上的他做棋子,就能加速这个计划的进程。 “明日法事,左相既与北秦国师勾结,一定会借机下手,只要朕在法事中出了什么意外,又能证明这是人为动的手脚,凭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借此来给左相当头一棒。” “秦见祀,这或许可行呢?给左相扣上弑君违逆的帽子,岂不比你在政事上汲汲经营要快得多,如今朝政危如累卵,早一步改革,都能少一步变数。”他寻到了好法子,整个人是激动的。 “秦见祀,朕觉得这当真可行!”贺子裕兀自点头,“朕全然放心将一切交托给你,就算真出了一二岔子,朕也不怕。” 秦见祀仍然垂首在书案前,置若罔闻。 “你在听吗?” “……这当然是臣早就预想过的出路,”秦见祀最终垂首缓缓道,天渐渐黑了,他的身子陷在阴影里,看不清面上神情,“但弑君谋逆,也当真弑才行。” “朕不怕。”贺子裕又重复了遍。 “可我是怕的。”秦见祀道,也不再用谦称了,“我不会让你冒险,所以,我想了另外的法子。” 贺子裕越发不解了。“那是什么?” 军机阁中,忽而久久寂静着。 · 他不解地又问了一遍,秦见祀仍然没有回答,直到“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贺子裕抬起眼望去,原来是小皇帝走了进来。 他遵照天黑前回来的约定来了,但是他却只是站在那里,明明见到了林容儿,他似乎一点也不高兴。 秦见祀终于开口,平静说道:“这就是我的法子。”
第56章 贺子裕,再见啦 “这算是什么法子!”贺子裕急了,难怪他这几日总觉得小皇帝反常,却又说不出不对劲。他飞到小皇帝面前,“你见到林容儿了?” “嗯。” “那这身体你快——” “抱歉,”小皇帝看着他,“身体暂时不能还给你。” 贺子裕僵住,缓缓扭头看向秦见祀,后者面上仍然没有过多神情。 秦见祀知道贺子裕未必愿意这样做,所以见林容儿一是为了却小皇帝夙愿,二是借此,让贺子裕心甘情愿地离体。一旦魂魄离体,即便贺子裕想反对也无从下手。 · 那日他拿了玉珏回到王府,收敛了周身气势,让小皇帝出来。 “你作为武朝的皇帝,登基近十年却毫无建树,”秦见祀坐在位子上,把玩着手中玉珏,嗓音淡淡道,“临走前,如果能为这个王朝做些什么,总该要去试试。” “秦见祀,你对朕还真是不客气。” 秦见祀面色仍旧淡漠。“你心中也明白,倘若将出事的是他,今时今日的王朝已经禁不起一点打击。” 小皇帝仍旧站在那。 “可这一切,本该都是朕的。” 郑庭芝本该是他的伴读,太傅本该是他的老师,宫中的禁卫军都该听他的号令,朝中的重臣都该向他跪拜。 小皇帝从未对此流露出一点不甘,可是他看着曾经的一切逐渐将他遗忘,看着厌他不成器的臣子却一个个忠心跟随着野鬼,他像是一个可怜的失败者,原来这世间根本无人对他在乎。 可他也不能恨野鬼,因为野鬼能做到他想要却做不到的一切,君临天下,长治久安,那是他身为一个帝王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他不得不承认野鬼做得比他要好。 “陛下,臣在最后如此称呼你一次,”秦见祀站起身来,“你是君王,选择在你。” 小皇帝转过头,看那秋风飒沓,看庭中落叶在光下肆意飞舞,熹微的光洒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一点影子。 他是君王,君王生来就不是为了享受荣华,他碌碌安逸了十年,或许冥冥注定,他总要履行君王的职责,在最后的最后尽自己所能去守住这个衰微的王朝,才能选择安然离开。 即便这里依旧有他留恋的人事。 许久之后,小皇帝最终平静地对上秦见祀的目光。 “朕答应你。” · 天色完全昏暗下来了。 贺子裕被关在了殿中,四围贴着符箓,他出不去。 他知道秦见祀就立在殿门外,灯笼散着的光朦胧将影子投映在纸窗上,他抬手隔着那层纸摸上秦见祀的身影。 “秦见祀,你威胁他了?” “算是吧。” “他不应当替我赴死,我已经拿走了他的一切,”贺子裕垂眸,许多事尽管小皇帝没说,但是他都知道,他掌心贴上纸窗,话中带了恳求的意思,“朕知你素来是狠厉的性子,但这次,能不能……” “不能。” “……你让我如何对得起他。”贺子裕终归只能半身飘荡着,懊丧地低了脖颈。 “待到明日法典结束后,臣就不会再困着陛下。” “可那时,也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殿宇在黑暗中显得空荡阴森,只有廊道上的灯笼晃悠带着零星微光,秦见祀叹口气,最终也抬起手来,一人一魂隔着纸窗,在光暗交界线上轻轻触碰。 看不见的波纹一圈圈荡漾开去,贺子裕微怔。 “陛下喜欢与臣这般相处吗?” “什么意思?” “明日法典,若陛下有三长两短,今此余生,臣只得如此窥见陛下残魂。”灯笼微光下,秦见祀嗓音有些沙哑,“江山易主,血雨腥风,改革朝政更要举步维艰,陛下也该知,如此是最为稳妥的法子。” 贺子裕仍旧怔愣着。 “等臣回来。” 许久之后,外面那团黑影渐渐消失了,只剩贺子裕一人在殿中,他静静在角落里抱膝坐了下来,不知为何,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 天渐渐亮起来了,悠扬沉重的钟声在阖宫上下回荡。 寝殿中,王孝继照旧为他的陛下整理衣袍,云袜翘头履,蔽领中单衣,旋子黄衫,层层件件,王孝继看着他的陛下展手慵懒站在那,任他替着穿上玄衣冕服,系起太绶与后绶,像是有哪里不同,却说不清楚。 他颤颤巍巍地捧来冕冠,垂下的冕旒微微晃着,他又小心翼翼地为帝王戴上。 少年帝王的气势就浑然庄严肃穆起来,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坦然迎接着法典的到来,周围宫婢都俯下身来,跪拜行礼。 “陛下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垂手,冕旒在眼前轻轻晃着,想起父皇对他说,冕旒是用来蔽明的,父皇又说身为帝王,不可察察而明,只是他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这块料。 “王孝继。” “哎哎,老奴在。” “朕要走了,”他说,“临走前,朕问你个问题。” 王总管只当陛下话里的意思是要走去法典了,并没有起疑,于是拱着身子听,小皇帝就问他说,“宫里都说朕像是换了个人,倘若朕真是被野鬼附了身——” “陛下慎言。” “朕问你,从前的朕与后来的朕,你觉得哪个更好?” 王孝继倏然一愣。 “朕要听实话。” 轿辇到了宫口,众臣在朝堂上等待,小皇帝等待许久仍是一片沉默,他看向窗外忽然苦笑一声,早知答案,又何必自讨不快。然而王孝继却犹疑地抬起头来,深深看着他。 “……陛下。” “嗯?” “您若真要老奴选,老奴……愿选从前的那位陛下。”王总管的面上,有什么顺着泪沟缓缓划了下去,那双枯槁的手也在发颤。 他对上小皇帝讶异目光,缓缓说道:“因为那样的陛下,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君王要如何老奴不懂,可老奴只愿老奴的陛下,他能平安……平安顺遂……” 王总管不知为何哽咽起来。“当年陛下出生的时候,还是老奴抱给先皇看的呢,在襁褓中,只有那么点大,性子贪玩也好,不爱用功也罢,可那也是老奴的陛下,旁人再好,那都不是的……” 他紧紧抓上小皇帝的衣袍,只抓了一点,不敢再多有触碰,不知为何就别过头说不出话来,他在宫中过了大半辈子,早已活成了人精,有时候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只颤着手紧紧抓着。 “王孝继。” “哎,老奴在呢。”王总管抹了抹眼泪,又笑道,“陛下见怪,这人老了年纪大,他就这样。” 小皇帝强忍着转过头去,握紧了拳头。“下去吧。” “哎,好嘞。” 王总管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终蹒跚退下了,小皇帝呼出了一口气,看到铜镜中,满目通红。 他来此世间近二十年,能得忠仆惦记至死,倒也值了。 “值啦。”他对着铜镜中的自己笑了笑。 · 轿辇最终载着帝王,来到了祭祀圆坛前。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细碎铜铃声摇晃响起,巫师高声唱着祭歌,法典打得是乞求国运安康的名头,但明眼人都知是贺子裕为了遏制谣言。 小皇帝站在圆坛上静静看着,视线穿过众人与那位北秦国师交汇。今时今日圆坛上乃是真正的帝王,即便内里的魂已非阳魂,并不能在身上久留,亦无错可挑。 他看着国师变化的神情,挑衅般地扬起笑容。 秦见祀也看着他。 “恭请陛下喝祭酒——”巫师扬起黄纸,火光一触而逝,以粮为媒,呈上一碗酿制的黄酒,不知情况的左相随同众人俯下身行礼,流露出嘴角笑意。 这碗酒下肚便能逼出附身野鬼,只消这位帝王饮入口中,一切即大功告成。但他不知,这碗酒早被秦见祀换了汤水。 小皇帝伸出矜贵的手,手微微停滞片刻,随即一饮而尽。 左相仍旧俯着身子,一动不动。 砰然,那只手骤然抓紧,随即再也抓不住碗壁,一下失手落在地上,连着身子都往后倒去。 酒碗在落地的那一瞬间,响声中碎裂成了几瓣。身边人顿时惊呼起来,“来人!救驾!” “陛下——” “传太医,快传太医啊!” 俯身的左相听着这声音,嘴角笑意不断扩大。 圆坛上,倒下的小皇帝徒然瞪大了眼,捂上自己的喉咙,他急促呼吸着,脸却渐渐涨红,他想要抓住什么,最终抓住了秦见祀的一片衣袂,他躺在地上看着半跪的秦见祀,秦见祀也看着他,平静目光下涌动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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