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楚荀的手笔。 垂眼扫了一眼自己掖在棉被下毫无知觉的双腿,他无声攥紧了指尖。 不让人来医治……是想让自己去求他么。 呵。 一想到昨天的事,那股平息下的恶心感便不自禁地再度涌了上来。 床边少女的低泣打断了他的思绪,江楼眠听着,轻叹了口气。 “别哭了。” 为了安慰她,江楼眠弯起唇角带出一个笑来,殊不知这笑配上他此刻苍白的脸色,显得愈发虚弱而勉强。 “你公子我不是还没死么。” 小希抽噎着道:“可是公子,你发烧了,没有药,还有你的腿……都是那个皇帝……” 她话音未落,江楼眠便以手势示意她噤声,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直直盯着对方,低声道:“慎言,隔墙有耳。” 小希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她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递到他的手中,看着他毫无血色的面庞,忧心道:“公子,我试试能不能托人去宫外带点药回来……还有取暖的木炭,也快没了……” 江楼眠说:“好,拜托你了。” 小希抹了下眼泪,匆匆离开了,冷清的房中只余下江楼眠一人。 墙角炭盆中的火星苟延残喘地散发着最后一丝余热,却无法驱散蔓延的寒冷。 江楼眠一手扶着床,撑着将自己的身体坐到床边,低头看了看他的腿,咬咬牙,手指抓着床栏,一点点艰难地站起了。 双膝传来的疼痛愈发强烈,支撑的骨头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在刺痛中碎成粉末。 他的身体禁不住地轻颤着,用力的指尖血色尽褪,下一刻,江楼眠终是支撑不住,一个摇晃,便往前栽去。 身下是冷硬的地面,全身上下痛得仿佛都被碾过一遍,被水雾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自己沾染灰尘的掌心结痂的血痕。 那是他在广阳殿里掐出的痕迹。 江楼眠抿了抿苍白的唇,一种恐慌感彻底席卷了他此刻不安的内心。 他的腿…… 缓了半晌,他总算能用手摸索着去够身边的栏杆,一点又一点,拖着自己的身体缓慢而颤抖地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最后脱力地摔在床上。 江楼眠仰躺着,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感到有种深深的无力感蔓延了他的四肢百骸。 楚荀的声音宛如噩梦般一遍遍地在脑海中盘旋,从未有一次他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长相。 倘若他生得不是这般模样,应当早已顺利地入职翰林院,而不是困在深宫之中,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沦为上位者的一具玩物。 在这一刻,往昔十七年的努力显得无比虚幻而可笑,化作泡影飘散至遥远的彼端,而他被遗弃在烂泥里,人生凋谢在探花游街的那一日。 江楼眠很疲倦,但身上无处不在的疼痛却令他无法入睡。 他就这样半梦半醒地躺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些响动。 他下意识以为来者是未归的小希,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没动,直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床边,一道淡淡的阴影笼在他的脸上。 江楼眠掀起眼皮,刚脱口而出“小希”二字,便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后的话语尽数堵在喉咙里。 对方的出现令他感到意外。 是昨日那个少年。 来人就这样面无表情地垂眼注视着他,微抬的下巴带出冷峭的弧度,一双眼眸黑沉如墨。 江楼眠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微笑道:“是你啊,昨日的事,多谢了,但我现在这个模样,就不能下床同你道谢了。” “对了,我叫江楼眠,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对着床上之人微弯的眸子,片刻,少年启唇道:“提赫羽。” 江楼眠的眸光意外地闪烁了一下。 “提”这一姓氏在中原很少见,大多分布于北方少数民族,而如今掌管漠北的王族,其姓氏便是“提”。 几年前他听说过,战败的漠北为了展示求和的诚意,将其中一位王子作为质子送到大齐,也难怪昨日那个太监看到对方会是那般古怪的表情了。 将心头浮起的思绪尽数按捺下去,江楼眠笑道:“提公子今日前来拜访,有何贵干?” 提赫羽盯着他苍白面上带出的笑容半晌,忽然道:“你昨日触怒了那个皇帝?” 这话一出,江楼眠慢慢收了唇角的笑,眸光沉了下去:“圣心难测。” 他闻言,冷笑一声。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人最是喜欢像你这种模样的,年纪越小越喜欢,上回有好几个进去了,惨叫声响了一整夜,最后连尸体都找不到。” 江楼眠的指尖狠狠颤了一下。 提赫羽一手撑在他身侧,眸光扫过他色泽浅淡的瞳,冷声道:“这大齐的皇宫,远比你想得更脏。” 江楼眠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控制着声线的平静:“多谢公子提醒。所以提公子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呢?” 他挑眉道:“你的婢女要偷偷出宫,若不是我发现,恐怕她现在早已被拉入慎刑司了。” 江楼眠抿抿唇,低声道:“算我又欠公子一个人情。宫里的太医不愿来医治,她一时急切,就想去宫外替我买药。” 提赫羽说:“这件事,你那小婢女同我讲了,哭天抢地的,那叫一个惨,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口中的那位公子已经一命呜呼、撒手人寰了。” 他顿了顿,看着江楼眠有些古怪的脸色,道:“怎么,我的成语用得不对吗?你们中原人不都喜欢四个字四个字地往外蹦,显得自己满腹经纶,很有涵养。” 江楼眠:“……没有错,你说得很对。” 提赫羽拿出一个白玉瓶放在床头:“这也是她托我带的。” 他的视线扫了一下对方放在被褥下的腿:“伤膏,治腿。” 江楼眠在心中轻叹了一口气。 这回人情算是欠大了。 他向来不喜欢欠别人人情,尤其像这种他目前还不起的。 因为一旦欠下,就意味着日后数不尽的纠缠,若是来来回回,你欠我我欠你,那更是剪不断,理还乱,再也还不清了。 “多谢提公子。” 他道:“江楼眠,你怎么这么喜欢同人道谢?还喜欢欠别人的人情,你们中原人,像你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见对方不语,提赫羽挑起眉峰道:“不过么,确实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江楼眠道:“何事?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倾力相助。” 提赫羽忽然凑近了他,一字一句道:“等你腿好了,教我射箭。” 对着那人近在咫尺的眸,江楼眠笑道:“这有何难,相较于公子的恩情,实在微不足道。” 他蹙眉啧了一声:“同意就同意,哪来这么多话。没人的时候,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公子’是你们中原人的称呼,听不习惯。” 江楼眠点头应下了。 双膝上的刺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他拿起药瓶,掀开被褥,刚要撩起裤腿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提赫羽还在这里,动作微微一顿。 但后者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坐在床畔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犹豫一瞬,江楼眠到底还是没出声让人回避,虽然楚荀那件事给他的心底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但提赫羽给他的感觉到底与那人截然不同。 裤腿挽起,露出一截冷白的小腿,纸白的皮肤包裹着匀亭的骨肉,但那上面却被冻得满是青紫的斑驳痕迹。 尤其是膝盖,青黑的肿块狰狞地覆于其上,周围是一圈扩散开来的可怖淤痕。 江楼眠沾了点药膏涂抹在上面,丝丝沁入骨髓的清凉伴着灼热的疼痛蔓延开来,他咬着唇,整个人禁不住颤了一下。 他痛得厉害,钻心的刺痛令他脊线紧绷,微垂的眸光涣散,半晌,他闭了闭眼,无声喘了几口气。 看到对方这般模样,提赫羽出声道:“很痛?” 江楼眠控制着语调,艰难吐出两个字:“有点……” 但他此刻惨白如雪的脸色和额间沁出的冷汗显然使这两个字没有半点说服力。 眼看着他的手就要拿不稳药瓶,提赫羽干脆从他手中一把夺过,道:“我帮你。” 江楼眠还想说什么,但光是忍受那股剧烈的痛感已经耗尽了他的全身精力,只能脊背抵着床头,仍由他的手指缓缓覆上自己的膝盖。 陌生的触感伴着细密的刺痛袭来,几乎在同一瞬,江楼眠下意识地便要挣扎,小腿却被坐在床边的那人握住了。 提赫羽注视着面前之人氤氲了一层水雾的眼眸,抓着他腿的手用了些力道,便将它压在床上。 “别乱动。”
第80章 温凉的药膏涂抹上他的伤口,强烈的疼痛刺激得江楼眠的小腿禁不住地发抖,脚踝却被对方牢牢抓在手里,动弹不得。 他的牙齿将下唇咬得发白,唇间漫出血腥味了也浑然不觉,良久,艰难地,自唇齿间低低泄出一个颤音。 “痛……” 提赫羽愣了一下。 从进门到现在,面前的人总是那副从容而镇静的姿态,也就使人下意识地忽略了他身上狰狞得堪称可怖的伤口,但此刻哪怕是喊疼,却也是隐忍含蓄的。 拼命遮掩下真实的情感,纵使狼狈到这般,也要扯起光鲜的假皮,耻于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他人的视线下。 这就是中原人么。 提赫羽舔了舔后槽牙,目光在对方咬出血的唇瓣上驻足了半晌,随后伸出手去,抬起了他的下巴。 他的指腹擦过江楼眠柔软的下唇,带出一道湿润的血痕,蹭到他的嘴角。 “别咬这么紧。”他道,“痛就喊出来。” 少年说话时的呼吸近在咫尺,江楼眠看着那双沉浮着暗色的眼眸,感到他指尖抵在自己下巴的温度。 忽然,一声惊呼打破了室内的平静。 两人齐齐转过头去,看到小希抱着一些木炭站在门口,呆滞的目光在他们的身上来回打转,表情中夹杂着一丝诡异的神色。 不得不说,他们现在的姿势,确实……十分惹人遐想。 “对、对不起!” 丢下这三个字,小希红着脸,抱着木炭砰得一声关上了门,匆匆离开了。 片刻的静默后,提赫羽开口道:“……你的婢女,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江楼眠:“小希她总喜欢胡思乱想。” 提赫羽不紧不慢收了手,继续替对方擦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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