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穿过对方乌漆的发,缓缓抬起,几缕发丝流泻下他的指间。 半晌,他仿佛认命般地闭了闭眼,凑近对方的耳畔,哑声开口道:“江楼眠,你赢了。”
第77章 江楼眠的烧还未完全褪,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晕红,呼吸间都带着难耐的燥意。 他全身都酸疼无力得厉害,只能窝在马车上安安静静地休息。 提赫羽的身边放着只盛着凉水的小盆,每隔一会儿便会把新浸好水的棉布换到对方滚烫的额头上。 路途漫长,马车的颠簸里,江楼眠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其间他醒过来吃了点东西,然后又惫懒地躺在对方的腿上,带着倦意打了几个哈欠,被水雾洇湿的睫毛柔软地垂下,眼尾浮着些病态的红。 江楼眠的意识很快又重新被黑暗笼罩。 看着他这般模样,提赫羽喉结滚动,压下眸底翻滚的复杂情绪。 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 每当青年闭上眼的时候,恐惧仿佛滋生的藤蔓般在他心底最隐秘的地方疯长。 总有一个隐约的声音在一遍又一遍地询问他,对方会不会就这样永远睡去,再也醒不过来。 - 江楼眠做了个冗长繁琐的梦。 他梦到了自己年少的时候。 当年他十七,还不是现在这副一碰就碎、连自己都嫌弃的模样,也远没有如今这般心思深沉。 那年是他第一次来京城,也就在那年,他被当朝皇帝钦点为探花。 殿试之中,容貌最盛者,当为探花。 他是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探花, 得中的那一日,江楼眠身穿红衣,坐在披着锦缎的高头大马上,打马游街。 少年容色俊美,眉眼弯弯,唇角眉梢都携着笑,一双桃花眼眸光潋滟,显得风流又肆意。 那天街上正飘着小雪,他一身红服明艳灼眼,宛如鲜红的梅。 京师的整条主街都被堵得水泄不通,人们闻风而来,争相着想看这位传言容貌极佳、才华横溢的探花郎生得是个什么模样。 他的风光甚至都盖过了状元。 未出阁的少女站在街道楼阁的两侧,娇羞地向他掷出带着馨香的绣球丝绢,游到后来,江楼眠全身都带着染上的脂粉香。 很快,他就被皇帝召进了宫。 在那之前,江楼眠听过不少民间有关这位皇帝的传言。 性情他性情阴晴多变,嗜好杀人,以虐待宫里奴仆为乐,甚至在朝上都因意见不合,亲手砍过数位大臣的头。 更有甚者,说这位皇帝性癖古怪,有龙阳之好,尤爱十五六岁,样貌清秀,体格瘦弱的少年,将他们收为脔宠,供己享乐。 江楼眠跟在一名太监的身后,走在大理石铺就的青砖之上。 这是他第一次踏入这座华美巍峨的宫殿。 辉煌雄丽的宫墙在两侧矗立,红檐上游走着金色的龙雕,精致的建筑群重重叠叠,亭台楼阁,不一而足。 昨夜薄雪刚融,天朗气清,淡白的日光映亮地面上的水痕,残雪挂着宫檐,缓缓流淌下来。 来往宫人都低着头,行色匆匆的模样。 太监将江楼眠带到广阳殿前,等待了半晌,进去通报的人出来告诉他们,皇帝正在议事,请江探花先去后殿稍歇片刻。 后殿冷清,江楼眠独自一人在里面对着劈里啪啦烧着的炉火,想到那些似真似假的流言,不由感到一阵不安的烦闷。 他干脆出了殿门,揣着手去外头走走。 宫里的梅花种得不错,一树树寒白色的琼枝缀着淡粉色的花朵,却无人观赏,这里十分寂寥,除了江楼眠自己以外,几乎见不到人。 忽然间,几声隐约的尖哨般的锐鸣打破了周遭的幽静。 那声音对江楼眠而言很熟悉,是箭矢破空的声音,他有些好奇地循声走了过去,拨开腊梅层叠招展的枝条,看到不远处立着的一道人影。 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清寒的冬日里,他却穿着一身单薄的劲装,额间束着暗红的抹额,缠着绷带的手指紧扣着绷紧的弓弦,那上面搭着一只羽箭。 他五官深邃,尤其是那眉眼,已又了几分锐气逼人的模样,携着一股子桀骜不驯的野性,鼻梁俊挺,漆黑的眼瞳宛如深潭。 生得不像中原人。 江楼眠倚在梅花树下静静地看他。 少年正凝神盯着远处挂在树干上的靶心,唇瓣绷紧,并没有觉察身后突然多出的一个人。 他三指松开,一声箭矢尖锐的鸣叫里,它猛地向木靶冲去,稳稳射入,却扎在了离鲜红靶心数寸的位置。 江楼眠挑了下眉。 少年似是不甘地抿了抿唇,从旁边的箭囊中又抽出一支,再次搭上,拉开,就要放手之际,忽然听见后面传来一道陌生的嗓音。 清越宛如玉石脆响,口吻不急不徐,仿佛飘落到地的细雪。 “姿势错了。肩膀再往右偏半寸,脊背后收,肘要拉平。” 少年皱了皱眉,手上缓缓收了力,回头,正看到梅树下立着的那道人影。 对方不知在那看了多久,肩头落着几片细碎的粉白花瓣,鸦发松松用玉冠拢着,其余的披散在身后,衬着裸露的冷白肌肤。 那人眉眼含笑,淡粉的唇瓣微微扬起,寒冬腊月,一双眸子却犹如春水潋滟,勾得人心尖一颤。 提赫羽警惕地盯着他:“你是谁?” 他的口音有些奇怪,不像大齐本土人的口音。 江楼眠沉吟一瞬,唔了一声:“好心的路人。” 在对方的注视下,他走到了少年的面前,举了举手,笑道:“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没有恶意的。” 他笑容晃眼,提赫羽沉默地盯了他半晌,干脆不理他,径自重新搭好了箭,肌肉紧绷,在三指即将放开的前一瞬,却听身边的人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比上回错得还离谱。” 闻言,提赫羽冷笑一声,回过身来,扬了扬下巴。 “说说谁不会,你行你来?” 谁料江楼眠竟真的点了点头:“可以。” 他随手脱了身上厚重的大氅,露出略显单薄的脊背,在提赫羽愣神的片刻,顺手从对方的手中夺过那支箭,冰冷的箭锋在修长的指间把玩了一圈。 寒光中,冷锐的锋芒与那漂亮的指骨不知谁更晃眼一些。 “喂……” 江楼眠轻笑了一下,手指搭上少年的手背,把住冷硬的弓身,另一只手将羽箭尾端塞回了提赫羽的手里。 “拿着。” 他就着对方的手,微微弯身,自背后虚环住那人,将下巴搁上少年的颈窝。 霎时间,提赫羽浑身僵硬。 突如其来的靠近,他可以嗅见对方身上残着的清冷的梅香,江楼眠垂在耳畔的发丝挠过他的脖子,带来细微的撩拨般的痒。 那人温凉的手穿过他的指缝,肌肤毫无阻隔地相触着,用力的时候更加亲昵地贴上,扣紧。 江楼眠微微眯眼,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化作几缕轻薄的白雾。 提赫羽不敢看他,直视前方,抓着弓的手无声出了一层薄汗。 “就像这样。” 在他手中,沉重紧绷的弓身显得那样顺从妥帖,手指轻巧而平稳地拨着羽箭,然后松开。 他薄唇轻启,发出一个音调微扬的轻快的气音。 “咻。” 正中靶心。 提赫羽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江楼眠松开他,弯起唇角道:“如何?” 提赫羽动了动唇,刚想说什么,他们的身后却突然传来数声“哎唷”的惊呼。 江楼眠回身,看到那个领他进宫的太监正提着裙步伐滑稽地向这里跑来。 “哎哟,江探花,原来您在这儿呢。” 他气喘吁吁地来到了他们面前,像是这时候才注意到江楼眠身边的少年似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怪异。 “啊,您怎么和他在一块……” “皇上在等您呢,您还不快跟咱家走。” 江楼眠笑眯眯道:“这就来。” 他对着身后始终沉默不语的少年摆了摆手,跟上了太监匆忙的步伐。 盯了一会儿他们离开的背影,提赫羽垂下眼,拨了拨手中的弓弦,发出几声沉闷的嗡鸣。 江探花……? - 江楼眠跟着太监来到了广阳殿。 后者为他打开了门,立在一旁,低头示意对方进去。 殿里飘散着一股安神香的气味。 沉厚,纯正,却浓烈得有些熏人,他细微的脚步声被放大后回荡在大殿里,宛如死水里荡漾开的涟漪,又很快被矗立的华美器具吞没。 江楼眠曾在朝堂之上远远地见过皇帝的模样。 但很模糊,对方居高临下,在金色的一级又一级的台阶之上,容貌隐藏在颤动的垂帘里,高大,神秘。 皇帝用奇怪的语调叫出他的名字,让他走上前去,抬头仔细给朕看看。 “江探花,到朕这里来。” 一道沉厚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样奇怪的语调,相较于那时,离他更近,更清晰,带着些莫名的急切,江楼眠又想到坊间的传闻,轻轻的细弱的童音,却在他的耳边震耳欲聋。 皇帝好龙阳。 好亵玩少年。 常有衣不蔽体的男尸从寝宫里抬出。 江楼眠指尖无声攥紧,抿着血色尽褪的唇,低着头,慢慢站了起来,向声音传出的方向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他在心底数着。 第十步的时候,他看到了金漆裹着紫檀木的桌角,脚步一顿,再也不敢向前。 “抬头,让朕看看。” 声音自头顶上传来。 江楼眠不敢违命,慢慢抬起了头。 他看到了摘去冕旒后皇帝的脸。 那张脸保养极佳,眼睛细长,唇瓣红润,几乎没有细纹,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的模样,但江楼眠知道,皇帝今年已经五十四了。 他正坐在桌前,上面叠着整齐的奏折。 猝不及防与那薄薄眼皮下射来的目光对视上,江楼眠心头一跳,赶忙收回了目光。 他能感到对方的视线宛如粘腻的蛇一样在他的脸上游走,滑过他的领口,而后毫不避讳地往下,无比露骨而强烈,仿佛他是一件剥去外衣、供人赏玩的物品。 江楼眠藏在袖下的指尖猛然一颤。 那怪异的音调又响起了。 像某种金属品的摩擦声,磁性,沙哑,缓慢地向他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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