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欢疑惑:“你不愿意吗?” 不应该啊,这几个人不是全都巴不得参与这次重大变革吗?君不见,旁边林知航已经馋得眼泪从嘴边流出来了。 “当然不是!”陆绥平语气坚定地反对。 他只是理所当然地以为,沈明欢不可能会关注到他。 是啊,谁都想做成这件足以载入史书的大事,而他们每一个人和沈明欢的关系都要远胜于他和沈明欢。 陆绥平将心比心,要是有人对他如此冒犯疏离,他就算不恶意报复,至少也不会给对方好脸色,更别提毫无芥蒂地将如此重任相托。 沈明欢不知道对方心中的百转千回,准确地说,他甚至没意识到陆绥平对他的态度有哪里不对。 排斥、鄙夷、敬而远之?这不是很正常吗?何彰还恨不得杀了他呢。 沈明欢确信,目前所有大臣对他的看法还都是和陆绥平一样的。 至于其他人最近对他似乎很是友好?装的呗。他们都伪装了这么多年,这种虚与委蛇的技术该是炉火纯青。 但是无所谓啊,厌恶也好仇恨也罢,反正又影响不到他。 “愿意就好。此计可称国之根本,后世子孙万代,就拜托陆公了。”沈明欢笑吟吟地说。 陆绥平听得热血沸腾,“万死不辞!” 朝堂上陷入一段时间的寂静,有的人激动,有的人恐惧,沈明欢百无聊赖地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人开口,试探地问:“既然诸位都没意见,那就退朝?” 只不过他自以为试探的语气在他人听来也像是在通知。 沈明欢如今的地位与皇帝没差,他既说了退朝,按照流程,会有太监高声传达。 沈明欢瞥了一眼抖似筛糠的小太监。 骆修远从上面下来之后,高台上只有他一个人。 小太监明显更加无措,嘴唇发白,似乎已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 沈明欢啧了一声,略微提高音量:“退朝——” “吾皇万……啊?”魂不守舍的臣子依据本能念出这句祝语,念至一半忽然反应过来,刚刚那句“退朝”竟是沈明欢喊的。 本就惊恐的神色顿时又掺杂了几分扭曲,看上去分外怪异。 沈明欢没有刻意压着嗓子让声音变得尖利,他从神态到动作都无比自然。 其声舒扬,清越以长。 若玉石相叩,又似松间泠泠清泉。 ——可这也不能掩盖,他做的是太监的事! 何其可笑?何其自甘下贱? 但是没有人敢笑。 他们目光复杂地看着沈明欢,这人知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啊? 小太监不知何时不再发抖了,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忽然望着沈明欢失了神。 太监算是人吗?古往今来,哪怕是权倾朝野的九千岁,所有人当面恭谨有加,心里却也不知有多鄙夷。 所有人羞于与他们为伍,骂他们是阉狗,仿佛只是提起都会带来晦气。 小太监原本很习惯这件事,他还没进宫之前也一样看不起太监,而在他成为太监之后,就更习惯了。 习惯地把自己放在低人一等的位置上,习惯所有人眼神里的轻蔑,因为这是如此正常,不是吗? “主公!”陈骁宇惊呼,他胸口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借他的口喷涌而出,可他憋红了脸,都没能说出一个字。 陈骁宇分辨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半是觉得沈明欢受辱,半又崇拜于这人的恢廓心胸,激愤与感动交杂,让他心里堵得难受。 如果不知道怎么说,那就直接去做。 陈骁宇单膝跪地,抱拳,又叫了一声:“主公。” 他跪得极重,膝盖与地面接触,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声响。 沈明欢听得眼皮一跳,“怎么了?” 沈明欢不喜欢勉强任何人,不论从前还是现在,他布置任务都是建立在对方愿意的基础上。 既然叫了他一声“王”,那他们就成为了他的责任。不愿意做就不做,反正他能养得起他们一辈子。 曾经还有人说他迟早会因为这种做法和观念受到教训,沈明欢嗤之以鼻。 总而言之,在沈明欢看来,陆绥平和小太监要做的事,本质上都没什么区别,一份工作而已,既然小太监不想做,那他随口完成也就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哦当然,只有“王”例外,“王”永远都不只会是一份工作。 所以他自然不明白众人此时的想法,不知道在很多人眼里,岗位不等同于职责,只等同于地位。 “你怎么了?”沈明欢看着跪在地上的陈骁宇,狐疑地问:“闯出大祸了?我不怪你就是,起来说吧。” “属下才不会闯祸拖累主公。”陈骁宇语气闷闷,听话地站起来。 “明欢……”骆修远略一思量就知道了其他人的想法,但他不知道怎么跟沈明欢解释。 小太监还在那站着呢,那些深入人心的观念肮脏不堪,不管再怎么修饰言辞,说出来终究都还是伤人的。 沈明欢觉得朝堂上所有人都奇奇怪怪的,“本王不走没人敢离开是吗?好吧,本王带头,都散了。对了,诸位爱卿回去之后可要好好考虑一下‘献田’一事哦。” 还“哦”,“哦”你个死头头啊!恶心心。 众臣暗自腹诽,表面俱是笑得满面春风:“一定,一定。” 沈明欢潇洒地挥了挥手,就要带着陈骁宇离开,众臣一动都不敢动,只原地目送。 骆修远有些急迫:“明欢,留步!” 沈明欢停住脚步。
第38章 君臣已与时际会(38) 其余无关紧要的人都走光了, 富丽堂皇的大殿之中只剩下寥寥几人,更显空荡寂然。 小太监不再恐惧之后找回了职业素养。 皇帝都不在上面了,他当然也没有站在上方的资格,于是早早就安静低调地下来, 垂手侍立门外, 低眉顺眼。 骆修远踟蹰片刻, 转头吩咐道:“把门关上。” 小太监微微抬头,却没有立刻动作, 而是先看向沈明欢,直到那人冲他点了点头, 他这才躬身应“是”,将宫殿的门合上。 关注到这一幕的曲正诚既惊且怒,惊的是沈明欢的手段居然如此高明, 轻易地便让人为他誓死效忠;怒的是他竟然这样猖狂,当着他们的面就敢做收买人心的勾当。 可这份惊怒交加在触碰到沈明欢的目光之后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曲正诚低下头, 也知这份怒气委实没有道理。 沈明欢的目光清明而坦荡,他能怪这人什么? 怪他肆无忌惮展露他的温良纯善,怪他光芒太过耀眼却不加以掩饰, 怪他令人信服追随的气势太盛? ……还是怪他, 没能生在皇家,却比他们择中的太子还要出色? 小太监之所以一直没被换掉,是因为从前他们误以为对方是沈明欢的人, 故而投鼠忌器, 不敢彻底撕破脸皮。 如今看来显然不是,至少在今天之前都不是。 而沈明欢能容得下他,也许是因为这人从始至终, 都没打算剪断皇帝的羽翼。 于是他在权倾朝野的时候为自己设下囚笼,不肯在皇帝身边安插人手。 这人或许有野心,可绝对称不上卑劣。 他不计较他们真正效忠的对象不是他,仍然委之重任;他也不在乎顾成霖与何彰想将他挫骨扬灰的冀望,大胆地将陷阵营给了对方;就连骆修远身边的常茂,他也敢起用。 这样的自信傲然,这样的容忍雅量,多有盛世明君的气度? 可惜。 曲正诚叹了口气,这人若生在皇家,他拼上性命,也要推他登临帝位。 其他人大概也是相差无几的想法,一时间叹息声此起彼伏。 “陛下有事?”沈明欢直言问。 骆修远默了片刻,出乎意料地说起很久以前的事情来,“我当初……父皇曾数次派人暗杀、陷害我,我却总能逃过一劫,明欢,是你在帮我对吗?” 在众人的视线里,沈明欢的神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他往日总带着三分舍我其谁的自信笑意,与三分不合时宜的轻松自在,如今神色一变,便尤为明显。 他叹了口气,莫名带出几分温柔来,“陛下,你是天子,往日种种譬如朝露,不是你应该介怀的。” “果真是你。”与一旁茫然的同僚不同,曲正诚是知情人,沈明欢虽顾左右而言他,但这话在他听来,无异于承认了。 这段时间他早有猜测,因而也没有过多意外,可真正确定的这一刻,他仍然有种感动和震撼,更多的,是一种难言的愧疚。 骆修远望着那人熟悉的眉眼,心中酸涩。 这是他的挚友,他知道这人的才华,了解这人的骄傲,他无数次想着待他登临大宝,要给这人什么官位让他大展身手。 有沈家和他做后盾,这人会是这个天底下最有资格肆意的人。 可结果呢?他却让他的挚友为了他折断傲骨,向从前他们最看不起的纨绔子弟低头。 这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才能得到骆修启的信任? 这人又熬尽了多少心血,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能将倾颓的局面扭转成这样? “明欢……”心知好友不会愿意谈起自己的苦难与狼狈,骆修远强忍着哽咽,顺从地换了一个话题。 他低声说:“我自是知晓你的目的,可这手段是否强硬了些?” 如果不是沈明欢身手不凡又握有兵权,都不知道死了几回。 沈明欢又露出了众人见惯了的睥睨神情,“强硬么?大祁建立太久了,官员腐败、结党营私、官商勾结……这样庞大的王朝生了痼疾,不下重药怎么治疗?” 他背过身,让人看不清脸上神色:“如果祁朝已经腐朽,我就要做一把刀,将上面的腐肉全都剜出来。” “会痛、会流血都没关系,不破不立,我会让祁朝,以最小的代价,重获新生。” 他叹了口气,声音蓦地低了下去,其他人要很认真才能听到,他说:“会厌我怪我……也没关系。” 骆修远眼眶一热,几乎要哭出来,谁会怪他?谁舍得怪他? “明欢,正因大祁需要你我,你才更要保全己身,我们的未来还很长。” 沈明欢笑了笑,淡淡地说:“或许吧。” 他眉宇间染上几抹疲惫,安安静静等待了一会儿,察觉并无别的要事,便抬脚准备离开。 骆修远见状有些着急,脱口而出:“明欢,你要不要当皇帝?” 沈明欢脚步顿住,他猛然回头:“你说什么?” 也许是这个念头早在脑海里盘旋千遍,骆修远很理智,他认真地说:“我没有开玩笑,你的能力在我之上,帝位本就应该是你的。” 曲正诚皱了皱眉,头一次对这份提议保持沉默。
245 首页 上一页 32 33 34 35 36 3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