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欢跪在他面前,轻松而又坦然,“爷爷,罢免我的家主之位吧,父亲比我更适合。” ——是那天落雪,沈明欢专程来见他时的场景。 那时的沈长卿勉强支撑着身子坐在椅上,颓然张嘴,半晌才干涩地吐出一个字:“好。” 细心护佑的小小孩童长大了,立誓要干一番大事,要舍生忘死做世界的救世主,要学先贤做继往开来的现世圣人,他要如何阻止?他又如何能阻止? 沈长卿溃不成军。是,现实中他不能阻止沈明欢,可这是梦啊! 于是他在梦中一遍遍重复,哪怕他知道这只是夜晚馈赠的碎片,他还是一遍一遍地反驳沈明欢:“胡说八道!沈家的家主只能是你。” “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当家主,我不同意你卸任。” “沈家还需要你,比天下任何人都更需要你!” “明欢,不要去……” 天色微明的清晨,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龙椅的皇权更迭,唯有一位老人在睡梦中,对着无法逾越的时光洪流,涕泗磅礴、痛不欲生。
第33章 君臣已与时际会(33) 沈铎是切切实实一整晚没睡, 他被软禁在府中,除了送出一封信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没有消息来源,甚至连事情的进展都不知道。 未知比坏消息更折磨人, 他在房中踱步了一整晚, 焦急的心情在瞥见远处的火光和听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时达到了顶峰。 也不知皇室和乱臣, 他更担心谁。 昨日的雪开始化了,正是极冷的时候。 听到下人禀报说沈长卿要见他,沈铎连外衣都没披一件就大步往外走。 下人捧着披风, 小跑着追他。 “父亲!”沈长卿眼中有细长的红色血丝,眼下也泛着青黑, 慌乱都写在了脸上。 沈长卿收回望着天色的目光,他看着有些憔悴的沈铎,浅浅地叹了口气。 “司鸣,你也不小了, 怎还如此冒失?”沈长卿语气很平和, 是不夹杂半分怒意的责怪。 “父亲?”沈铎愣了一下。他回来后, 除了第一面老人满是心疼地表达了思念之后,还是首次这么和颜悦色地对他说话。 沈长卿“嗯”了一声, 他说:“司鸣,从此刻起, 你就是新的沈家家主了。” “父亲?!”沈铎难以置信地惊呼一声。 沈长卿好笑道:“你今日是怎么了?只会说这两个字了?” 沈长卿眼中有深不见底的悲伤,可他说话时确确实实是带着笑意的。 沈铎握紧了拳头,“那明欢呢?父亲,你放弃他了吗?” 沈铎以为外面尘埃落定,沈明欢被以谋逆罪名羁押,沈长卿为了保全沈家,与沈明欢断绝关系。 “我不同意。”沈铎的脸色白了一度, “我要去见灵王,我为他报信,是有功的!我要求他饶明欢一命,明欢不会有事的。” 他将天下社稷放在沈明欢之前,又将沈明欢放在他自己前面。 如今天下既安,太平已定,他不可自拔地开始担心起沈明欢来。哪怕这人造反、大逆不道、筑下滔天大祸,那也是他心爱的孩子。 再如何,他也要保下沈明欢的命。 沈长卿微怔。 灵王,太子……陛下。 难怪。 难怪沈明欢不肯透露半个字给沈铎,难怪沈明欢有意要他误解,难怪沈明欢纵容他向太子投诚。 原来还有这个原因。 这人要将自己坠入泥潭,沾染一身污名,却双手将沈家高高托举,不被自己身上的泥点溅到。 沈明欢会在骂声中死去,而沈家“大义灭亲”,清名永存。 “干什么去?”沈长卿回过神就见沈铎往外走,“司鸣,站住。” 他叹了口气,疲惫、悲伤、又满含欣慰,“这是明欢的意思。” 上天多眷顾他啊,给了他如此优秀的儿子和孙子。 可上天却又对他如此残忍。 “什么?”沈铎收回脚步,忽然意识到这件事或许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他深吸了一口气,“父亲,你们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沈长卿默了默,“灵王殿下已经是皇帝了。” 他说完这一句,迟迟没有下文。 “那明欢呢?”沈铎忍不住追问。 “明欢……是摄政王。” 沈铎像是站不稳一样倒退两步,他试图去思考背后的含义,然而太久没有好好休息,只觉得头痛欲裂。 沈铎用力咬了咬舌尖,直到嘴里漫开血腥,才勉强镇定地问:“还有呢?父亲,你们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沈长卿眼中的悲伤逐渐变得浓郁,他摇头,“没了……明欢只告诉我这些……他一向是……喜欢强撑的。” 其余的的内容虽然是自己推测,但想必也是八九不离十。 很显然,沈长卿能“猜测”到的,沈铎也想到了。 沈铎只觉得脑子有一千根针在搅弄,他用力揉了揉眉心,发出一声呜咽似的痛呼。 能主动放弃沈家家主之位,能舍弃唾手可得的天子之位的人,怎么可能是他一开始认为的野心勃勃之人? 而沈明欢主动卸任沈家家主之位的举动,细思起来不免觉得其中有着托孤的意味。 “父亲。”沈铎强忍着头疼,“明欢现在在哪?” “皇宫。” “我们能见到他吗?” 沈长卿转过身,叹了口气,“不能。他不想见我们。” “司鸣,明欢不想让你知道,我本也不打算告诉你的。” 就让他一无所知地循着沈明欢的计划,成为这人为沈家准备的退路,不知事情真相,或许也将少了许多烦扰。 可是,这对沈明欢和沈司鸣而言,都太不公平了。 沈长卿想,如果当初他没有察觉,如果当初不是他一再追问,沈明欢大概是要将他也瞒着的。 幸好他发现了。 沈铎用力地闭了闭眼,睁开眼前仍是一片眩晕的模糊,喉咙像是燃了一把火,呼吸都带着灼热。 “司鸣?” 沈铎终于支撑不住,身子摇晃倒地,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 应醉楼的巨大包间内,曲正诚满脸凝重,“诸位,你们都听说了吗?” 能在大祁的朝堂上活到今天的,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便是低调消沉如陈信,也有自己的保命手段。 一群各有八个心眼的人凑到一起,曲正诚很多话都不用说得太通透。 比如现在,曲正诚刚起了个头,众人就知道他指的是沈明欢在薛府外那一番作态,曲正诚的问题在他们耳朵里自动转化为:你们觉得沈明欢的目的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试探性地说:“莫非是想借此惺惺作态来收买我们?”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显然自己也没有底气。 别的谋逆贼子或许有可能用这种手段来向忠臣示好,以收买人心、骗取信任。 但这个理由放在沈明欢身上…… 众人仿佛能看到沈明欢对他们投来的不屑目光,其中的含义应该是:自作多情,白痴。 这人一定会这么说的! 林知航皱眉苦思,“这件事情,这么想都是朝廷和陛下的获益最大啊。” 现在与世家决裂,百害唯一利。 沈明欢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此事称作朝廷为百姓下的决策,等于把这唯一的利好——即民心让给了骆修远。 他还有意提起骆修远身为太子时的种种善举,颇有一种为新帝造势的意味。 王晋冷哼一声,“沈明欢哪有这么好心?凡事不能只看表面,他一定有别的企图。” 林知航愁眉苦脸,“可是从长远来看,受益方还是我朝啊。” 他喃喃自语:“是我老眼昏花了?还是我真的是个蠢人?” 卢植哭笑不得,“林兄又在胡说了。” 陆绥平脑海中闪过无数猜测,可这些猜测都站不住脚,又被他一个一个排除。 陆绥平眉头紧皱,看向曲正诚:“曲兄可有想法?” “没有。”曲正诚坦然回答,他苦笑:“我亦不知沈明欢有何目的,无论我怎么想,他都无法从此事中获得任何好处。” 不,有一个理由,为新帝和祁朝,重新收回已经失散的民心。 ——这不可能是沈明欢的理由。 林知航烦躁地扯了扯长长的胡须,“干脆直接问他算了。” “别瞎说。”卢植瞪了他一眼,显然知道这真的会是林知航能做得出来的事。 包间的门被敲响。 陈骁宇毫无感情的声音随之传了进来:“几位大人,摄政王有请。” 这样的语气,好似他说的不是“有请”,而是“上路吧”。 “沈明欢又想做什么?”陆绥平半是警惕半是厌烦。 卢植看向曲正诚。 虽然没有明说,但无论是从才智、决断,甚至是地位来说,曲正诚都是他们当之无愧的领袖。 这样的目光不在少数,曲正诚心中也没有底气,面上还是沉稳地说:“走吧,去看看。” * 见面的地点在御书房,本该是独属于皇帝的尊荣。 沈明欢倒不是故意要气那几位老臣,他还没那么幼稚。纯粹是觉得御书房最适合商量国家大事,毕竟其中一应的摆设都是为了“小朝会”设计的。 理由得当,可系统对此表示怀疑。 沈明欢的桌前散乱着许多资料,纸张密密麻麻铺满了桌面,甚至有几张飘落到了地上。 几位大人都是正统的读书人,看到这乱糟糟的一幕心里直叹气。他们对待笔墨纸砚向来严谨和认真,与他们的一丝不苟相比,沈明欢便有些离经叛道的散漫。 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尚且如此,不免让人担忧祁朝学术的未来。 沈明欢不知道随随便便的一个场景又让这群人忧心忡忡起来了,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在场的所有大臣。 “这位,聂行俞?吏部尚书?”他伸手点了其中一位。 聂行俞沉声应道:“正是 ” 他心里打定主意,无论沈明欢是想威逼他做事,还是想用利益收买他,他都将宁死不屈! 忍辱负重、匡扶祁朝的责任,就交给曲正诚他们,他聂行俞就先走一步了! “你先走吧。”沈明欢说。 聂行俞的手抖了一下,他没有料到,沈明欢连条件都没说,就如此干脆利落地要他上路。 聂行俞颤声说道:“吾道不孤,没有了聂行俞,祁朝还有千千万万个有志之士,沈明欢,你的阴谋不会得逞的。” “行俞兄!” 这是和聂星宇脑回路一样的大臣。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沈明欢很好奇:“你们的感情这么好了吗?分开半天都接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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