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车在大门口子缓缓停下了,王墨没有开门,他咽了口唾沫,冷声道:“有啥事儿吗?” 门外头,玄鳞着一身金丝绣的黑色长褂衫,手里是一只琉璃瓶,里头盈盈绿意,装着颗不多起眼的小草。 他冷心冷肺惯了,若不是在王墨面前,大抵是忘了要咋笑。 可这会子,他欢喜的甚至不想将琉璃瓶塞进袖子,就这么打北海一路捧了过来。 老王八问过他,为啥不先和王墨说清楚了,待人愿意断骨再生,再往北海去。要么为了寻个药草弄得一身伤,回头人家再不乐意受这苦,岂不是白白受罪。 那会子玄鳞没理他,只沉默的将这草收进了怀里。 其实他比谁都清楚,他是怕他说了,王墨应了,却没做成。 比起什么都没有,他更怕给他空欢喜。 倒不如眼下这样,什么都准备妥了,再等他一个点头。 玄鳞听见里头的声音,忙正了正色:“有些事想同你说,开开门。” 初冬的天,黑得可是快。方才日头才落尽远山里,眼下已经升了月亮。 天地像笼罩在昏暗的黑雾里,放眼望去,一片寂寥。 山风鬼哭狼嚎,刮得干枯树枝子不住的摇颤。就听嘎的一声叫,乌鸦张开翅膀,扑啦着飞进了夜空里。 王墨垂着头,手慌乱地攥成了拳头,手心里一把冷汗。 颈子上那道牙印……他不知道该咋问,这事儿说到底没有半分凭据,他总不能掰开汉子的嘴一颗颗的瞧他牙;他更不敢直白的说,怕冤枉了人,更怕揭了不耻之事上最后一层遮羞布。 王墨深吸了两口子长气,道:“玄公子,您别再来了。” 玄鳞一愣,拿着琉璃瓶的手指头不自觉收紧了,他皱紧眉头:“发生什么事了?” 隔着道门,王墨白齿咬着唇,壮士断腕般哑声开了口:“玄公子,您一个金贵的爷,再咋样,不该和我这样的人有牵扯。” 玄鳞心口子一凛,冷下脸:“你这样的人,你是哪样的人?!” “我、我成亲了,我有相公的!”
第六十六章 好静, 只有风裹着大地扑簌簌的响,外头人没有应声。 王墨想着,话儿都说得这明白了, 那人该是懂啥意思的,他咽了口唾沫,缓声道:“要是没旁的事儿,我就回屋了, 啊对了……大前天村东头周家闺女成亲,婶子特地给你送了壶酒,我放在你大门口了。” 王墨抿了抿唇, 手摸在土面上,正要走。 却听外头蓦地起了一声冷笑, 汉子开了口:“相公?他算什么相公!你等了他这么久, 他呢?可来寻过你?” 王墨一愣, 心口子不由得抽紧了。 他牙齿咬紧唇边,声音颤抖起来:“他、他咋就不是我相公了?他是发了病、寻不了我,才不来的, 要么断不会将我扔在这儿!” 玄鳞沉着脸,手紧紧攥成拳头:“那他若一辈子都好不了,你就一辈子不嫁了吗!” 王墨手指头紧紧抠着车板子, 骨节处一片白:“我嫁不嫁, 和你都没干系!” “怎么没干系!”玄鳞红着眼,指尖捏着琉璃瓶, 喘了好几口子气,终于忍不住哑声吼起来, “王墨,我想娶你, 八抬大轿,凤冠霞帔!” 砰咚。 心口子一声响,震得脊背发了麻,王墨整个人都呆住了。 八抬大轿、凤冠霞帔……那是正妻才有的排场。 咋会呢,咋会呢? 王墨头一个念头便是不信,再一想又觉得他是在耍自己。他慌张地咽了口唾沫:“玄公子,你吃醉酒了,快回吧。” “我最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玄鳞急地喊起来,“你开开门,咱们当面说!” 王墨抿紧唇,瞧着黑压压的长夜,闭了闭眼:“没、没啥好说的,我有相公的。” 又是这句话儿! 玄鳞直觉得血气翻涌,“咣”的一声大响,一拳砸在了门板上。 本来就破得不行的大门,被这一下砸得嘎吱摇晃,马上就要掉下来了。 不多会儿,轮车声响了起来,越来越远。 最后只听得啪得一声门响,屋门阖紧,万籁俱寂。 玄鳞垂下头,瞧着手里的琉璃瓶。 月光淡淡倾洒下来,映得瓶中药草绿盈盈的。 他就那么站在风里,站在月色里,站在茫茫无际的黑夜里。良久良久。 不知道过了多久,玄鳞缓缓抬起了步子。 两间房之间挨得可近,就一道土墙相隔。 大门口的地上,是一只竹编的小筐子,上头盖了层布。 玄鳞瞥了一眼,理也没理的推门进去。 过了没一会儿,他又退了回来,将小筐子拎了起来。 细长的指头掀开粗布,正如王墨说的,筐子里头放了一坛子酒,还有一油纸包的糕饼。 玄鳞将粗布盖回去,拎着筐子回了屋。 他住的这般久了,屋子里一点儿没收拾过,李家走时啥模样,眼下就啥模样。 玄鳞将筐子放到地上,靠着炕沿,席地而坐。 他一条妖蛇,最是不该喝酒,可是今儿个,他心里头发堵,想喝得厉害。 “啵”的一声轻响,塞子被拔了出来,玄鳞举起酒坛,仰头灌进喉管里。 农家人的酒,大抵不多好。 就算是成亲的大喜日子,也喝不上清泠泠的好酒。 冲口、辣喉,一股子厚重的苦。 玄鳞以往最是忍不得一点苦,眼下却是全然不在乎。 他喝地急,酒液顺着唇边溢出来,流到凸起的喉结上,淌进玄色的衣襟里。 月落日升,远天泛起鱼肚白,朝霞漫天。 随着嘹亮的鸡鸣声,王墨自炕头子爬了起来。 这一大夜,他翻来覆去咋都睡不踏实,只要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隔壁那汉子。 他咋都想不明白,那汉子干啥会说出这种惊世骇俗的话。 忽的,外头起了拍门声,咚咚咚一下接着一下。 和拍门声一起的,是狗子呜呜汪汪的吠叫。 自打知道了隔壁汉子进过他的房,王墨日日给门上锁,连平日里随意进出的狗子,也不给进了。 他心里头来气,让狗子睡在灶堂里。可又怕它冷着,单拿了个板子,上头铺了厚实的褥子,给狗子做窝。 可狗子咋也不肯睡,就算日日吹冷风,也要趴在他屋门口守着,可怜巴巴的一声不吭。 王墨本来就心软,就要放它进屋了,结果隔壁汉子一回来,狗子便不听话儿了,一大早就在外头闹人。 王墨伸手扒住炕沿,费劲儿的爬下炕。 他挪到车板子上,扒拉着地,缓缓行到门口子。 日光顺着门缝透进来,冷不丁一瞅,可是刺眼。 王墨瞧着狗子,皱着眉骂它:“一大清早就闹人,你是要干啥!” 狗子听出来他生气,这若放在平时,它定装傻卖乖,伸个毛脑瓜巴巴地来蹭王墨的腿。 可今儿个它像是有大事,爪爪不住地拍着地面,绕着王墨打转。 见人一直不理它,喉中呜呜咽咽地叫唤,张口咬住了王墨的袖口,不管不顾地将人往外头拖。 王墨恼起来,想将自己的衣裳袖子拽出来,可狗子咬得紧,咋都拽不动,他伸手拍它的脑瓜:“地蛋儿!你再这样我生气了!” 狗子最怕王墨生气,被打了也不躲,滴溜个玛瑙似的眼珠子偷摸瞧人,却是咋都不肯松口。 王墨抿紧唇,心里头不由得生疑,地蛋儿就是才抱回来可小那会儿,也没这般闹过,他咽了口唾沫,缓声道:“是外头有啥,要我去看吗?” 闻言,狗子动了动毛耳朵,松开嘴里的袖子,朝着他“呜汪!” 板车声吱吱呀呀的响。 地蛋儿拽着王墨,穿过前院儿,一路行到了门口子,直到隔壁的大门前才停了下来。 王墨扭头瞧去狗子,唇线拉得平直,终于忍不住火起来:“地蛋儿!你究竟要干啥!” 狗子慌地毛耳朵贴住后脑瓜,爪爪不住地拍着地。 王墨再不管它要做啥,手扒拉住土面就要回去。 地蛋儿忙上前,一口咬住了他的衣边,呜呜咽咽地叫起来。 王墨深深呼出口子长气:“地蛋儿,你若是真想和他过,我不拦着,你去便是了。” 地蛋儿一听,整只狗都慌了起来,可就算这样,它还是不肯王墨走。 王墨发了火,手高高举了起来。 地蛋儿缩着颈子,不敢动,那副模样,任打任骂,但就是不肯走。 高举的手终究是没有挥下来,王墨叹了口气,瞧去狗子:“你究竟想干啥?” 见人缓下声,狗子动了动毛耳朵,朝向木门的方向狂吠起来。 王墨心里头一紧,生怕狗子这大动静将里头汉子喊出来。 可是好半晌了,狗吠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急,里头人却始终没有出来。 王墨咽了口唾沫,提起心口子,咬着唇边瞧去地蛋儿,试探道:“是不是里头那人……出啥事儿了?” 地蛋儿急促的拍了两下地:“汪!” 王墨不由得担心起来,可他一个哥儿,咋能随随便便进个汉子家,不合规矩。 再说他俩本来就遭人乱说,他这一进去,被人知道了,他往后都没法做人。 王墨心里乱得紧,就听呜呜唧唧一阵叫唤,狗子跑到了大门前,将毛脑瓜费劲儿地伸到了门下的缝隙。 后爪爪不住地刨着地,终于整个毛乎乎的身子都钻了过去。 大门落了门闩,里外都推不开。 狗子急地乱叫,就听咔嚓一声脆响,本来就破烂不堪的木门,竟被地蛋儿生生撞开了。 大门缓缓打开,露出了里头不多大的院子。 院子里一片荒草,本来种着蔬菜的小菜园,被拔得精光,眼下光秃秃的啥也没有。 王墨皱紧眉头,小心翼翼地朝里头看过去。 睡觉的那间屋子,屋门大敞。 他咬了咬唇,轻轻喊了声:“玄公子?您在吗?” 许久,都没有人应。 正不知道咋好,狗子咬住了王墨的衣边,拉着他往里头走。 车轮碾在土面上,轻轻的响。 终于,板车停在了屋门口。还没进门,就闻见一股子酒气,可浓可重。 这屋子,不像王墨家似的,没有门槛。 好高个木头槛子拦着人,王墨不好进去。 他提心吊胆地探了头,就见家徒四壁的屋子里,满地的纸页,白纸黑字,全是他的习字,而那汉子正背对着门、死人似的躺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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