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点头应下,刚伸手抓住王墨胸口子的衣襟,将人半提起来,就听“呜汪呜汪”一阵狗吠,急促的传了过来。 不多时,一条土黄的狗子疾奔而来。 闻笙和遥枝过来三院儿,怕地蛋儿乱跑,特地将门反锁了,却不想,它还是跑出来了。 狗子极箭似的奔到了王墨身边,低下头,一下一下地舔着他的脸颊。 湿乎乎,麻痒痒的。 王墨自黑沉的梦魇里缓缓睁开了眼,恍惚间瞧见了狗子。 他咽了口唾沫,张开干裂的嘴唇,轻声唤它:“地蛋儿。” 狗子响亮地应:“呜汪!” 王墨伤得太重了,偏头喘了好几口气,才自唇缝间发出细碎的声音:“跟着笙哥吧,他顾着你,饿不着。” 闻笙明白他的意思,慌忙自地上爬起来,将狗子抱进了怀里。 平日里有口吃的就是爹,和闻笙亲得不行的狗子,这会儿却是不听话了。 它狂乱地吠叫,有劲儿的后腿用力的蹬着人,自闻笙怀里挣扎着跳出来,跑回了王墨的身边。 王墨瞧着它,眼泪不自觉地淌了下来:“地蛋儿,你跟着笙哥……” 狗子在他耳边呜呜唧唧地叫唤,却是不肯走。 闻笙伸手摸了摸狗子的毛脑瓜,看去王墨:“它跟着你也好,至少有个伴儿。” “我还能活几时……”王墨哽咽着哭起来,几乎用尽全力地抬起手,将狗子往闻笙身边推,可狗子不愿,推过去,又跑回来。 王墨看着它,哑声道:“跟着我,没地儿住、没饭吃……也要跟啊?” “呜汪!” 王墨心口子酸酸麻麻的疼,他吸了吸鼻子,缓缓闭上了眼。 车轮碾着石板路上,嘎吱嘎吱地响。 王墨瘫在车里,狗子的毛脑瓜搭在他的手臂上,可是安心。 忽然,一道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小墨!好好活!就算为了大爷你也得好好活!” 王墨咬着嘴唇,轻轻点了下头。
第五十四章 寒来暑往, 春去秋来。 山风拂过绵延的山峦,卷起薄冷的层云,吹进黄绿交错的密林里。 天边才泛起鱼肚白, 日头露出个暖黄的圆角,远镇的村落里已经一片鸡鸣狗吠。 是新的一日了。 木门“嘎吱”一声打开,一只身姿挺拔的土黄狗子利落地跳了出来。 清晨淡淡的日光落在狗子身上,笼罩一层毛茸茸的金。 不多会儿, 一道软声自门里传了出来:“地蛋儿,过来。” 狗子扭回头,摇了摇毛尾巴, 呜汪呜汪地跑回了门里,两下跳上了炕。 王墨将狗子抱进怀里, 伸长手臂将炕边一个薄夹袄拿了过来。 他垂下头, 浅声道:“爪爪。” 狗子呜呜唧唧的应声, 听话地伸了爪子过去,配合地将夹袄穿好。 王墨笑着揉了把它的圆脑瓜,将狗子放到炕沿, 拍拍它的脊背,软声道:“去玩儿吧。” 狗子却没走,撅个屁股, 将炕面一件厚实衣裳叼进嘴里, 塞到了王墨手中。 王墨看着它,抿着唇笑:“干啥呀?叫我穿这件?” 狗子伸着前爪扒在王墨单薄的胸口上, 低头蹭了蹭他的颈子:“呜汪!” 王墨点点头:“好好,听你的。” 窸窸窣窣声里, 王墨将衣裳穿好。 狗子见状,忙又跳下炕, 将地上的鞋子叼上来,放到王墨手边。 小哥儿伸长手,费劲儿地弯下腰,将脚抬到没啥知觉的腿面上,套上了鞋子。 那一场祸事,王墨生生摔断了腿,他本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却不想竟也苟延残喘至今。 他还依稀记得,那是个闷热的夏夜,一驾马车将他自吴宅晃晃悠悠地拉到了庄子。 一个没人住的破落院子,生满了荒草,夏日潮湿的长夜里,蚊虫乱飞,蛙声阵阵。 王墨起了高热,痛得快要死了,他烂泥一样瘫在地上,仰头望着远天的圆月,喉咙干涩的发不出一丁点儿声响。 整整一大夜,没人顾、没人管,只有狗子紧紧偎在他身边,小小的一团,却无端的暖和。 就凭着一口气吊着,王墨等来了人。 那会子,他烧得厉害,不知道啥时辰,起了马蹄声。 车轮滚滚,扬起一片灰,孙婆子和遥枝带着郎中下了车,来不及看诊,着急忙慌地将王墨抬到了车里。 这趟出来,是闻笙求了人的。 他怕吴家人事后反悔,趁着没人知晓,叫遥枝和孙婆子赶紧带王墨走。 王墨伤得重,又耽误了时辰,本以为救不回来了。 可闻笙将傍身的银子全数拿了出来,沉沉一袋子,得五六十两,求大夫无论如何都要救他的命。 王墨一个农村娃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银子,他想着这些银子用在他身上,不如叫他死了算了。 他不给大夫看诊、不肯喝药,生生熬了两天,将闻笙熬了过来。 这是他被赶出吴宅,俩人唯一的一次见面。 闻笙坐在炕头子,拉着他的手,软声问他:“你不是我弟吗?我是你哥啊。” 王墨想着他俩这连把子都没拜过的兄弟,值得他花这么多心思吗?他还不起的。 可闻笙却道:“你好好治病,等你好了,大爷没准也醒了,你被接回院儿里,咱俩还能聚一块儿。要不就我和遥枝,冷冷清清的,日子过得都没劲儿。” 他笑着,可眼底尽是不能言说的伤感:“到那时候,我花的银子可得叫你成倍还我。两倍不成,得五倍!到时候我可成财主了。” 王墨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只有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淌,糊了满脸。 闻笙这趟过来,是小三爷亲送来的,生怕他跑了似的,坐在车里头等,看得可紧。 闻笙留不得太久,待了不多会儿,便匆匆回了。 他知道王墨的性子,不肯受人恩惠,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算得可是清楚。 便叫遥枝将花的每一笔银子都记好了,送到了王墨的炕头子,却又嘱咐他不急着还。 那日,王墨瞧着厚厚的一沓子纸,哭得眼睛都肿了,可至此,他再没不肯瞧病。 汤水一口口的喂,药材一把把的吃,王墨竟真从鬼门关里捡了条命回来,只那两条腿终究是废了,走不得路了。 就这样,王墨在远镇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住了下来,细细算来,也足十五个月。 他有时候便想,他是命好,还是不好,想来是好的吧。 他与闻笙相识不过数月,他竟然这么掏心掏肺的待他。 还有这蠢狗子,放着吴家的大宅不住,偏要跟着一无所有的他,住这破落的荒院子。 正想着,狗子跳下了炕,将炕边砖地上一架板车扒拉了过来。 这板车四条轮子上放一块儿厚实的木头板子,王墨两条腿动不了,平日里就是坐在这上头,用手摸着地走。 王墨两手扒在炕沿上,先将没用的废腿落到车板子上,再手臂使劲儿,缓缓坐上去。 “啪”的一声大响,王墨没扶住,歪倒在一边,轮车被推得滑到了墙边。 狗子一惊,忙跑过来,压低身子拱王墨,想将他从地上推起来。 王墨反手将狗子搂进怀里,挠了挠它毛乎乎的下巴,软声道:“哎哟没事儿,不疼。” 狗子不应,呜呜唧唧地叫唤。 王墨垂下眼,轻轻呼出口气,其实眼下已经很好了。 头两个月时,王墨只以为自己的腿摔坏了,养养还能好,他等着盼着,直到郎中对他摇了头,他才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他摔过碗,砸过烛台,寻死觅活,好几个夜里,坐在炕头子抱着狗子哭。 后来孙婆子来瞧他,将他砸得一片狼藉的屋子收拾干净,只平静地说:“大爷那样式的都能活,您还有两只手,一把腰,干啥就不能活了!” 她寻木匠给王墨打了这架板车,充作他的两条腿。 让他能像寻常人一样活动,不至于困在炕头子的方寸里苟且偷生。 打头里,王墨手上没劲儿,撑不住身子,回回都摔得头破血流。 到眼下,已经很好了。 他将狗子放回地上,指了指墙边,软声道:“车,推回来。” 狗子哼唧了一声,忙跑过去,爪爪扒拉着车板,将车子推了过来。 王墨一手扶着车板,一手撑着地,才将自己挪上去,就听外头有人在敲门,不多会儿,起了一道声:“墨哥儿,你在家不啊?” 王墨还没应声,狗子已经急箭般窜了出去,它立在院子里,身子弯作一把弓,呲着牙朝外头“呜汪呜汪”地狂吠起来。 王墨一怔,忙隔着道门喊它:“地蛋儿!别乱叫!” 狗子听也不听,毛都炸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低低沉沉的呼哧声,可是吓人。 自打王墨出了事儿,他俩又搬到这陌生的村子,地蛋儿便性情大变,对谁都防备。 就算外头那人就住在隔壁户,来过好几回了,狗子也瞧见他就凶。 王墨没法子,手掌摸在地上,划桨似的往后扒了下,轮车缓缓向前头行去。 这时节,天气已经很冷了。 夜里起了雾,清早一瞧,一片水气蒙蒙。 王墨到院子里,伸手轻轻拍了下狗子的毛脑瓜,皱紧眉头:“听话。” 狗子倒是不叫了,却紧紧跟在王墨身边,亦步亦趋地到了大门口子。 王墨朝着外头应了一声:“来了。” 他伸手去拉门闩,因为起不来身,好半晌,才将大门打了开来。 外头站着个又瘦又矮的汉子,一身粗布单衣,脚边落着一捆新打的柴火,他见着王墨,仓皇地搓了搓手,讪笑道:“墨哥儿,忙着呢?” 王墨还没说话儿,狗子已经奔到了前头,朝着汉子呲牙咧嘴,作势要咬人。 那汉子一惊,慌忙往后头连退了好几步,抖着嗓子道:“我、我到山里头砍了点儿柴火,来、来送柴火的!” 王墨瞧着地蛋子,终于沉下脸,大声凶它:“地蛋儿!再这样我可揍你了!” 他说是这般说,可没有一回动过手,狗子聪明的,倒也不怕。 只是瞧他生气了,装模作样地趴下耳朵,呜呜唧唧地蹭回了王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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