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本有婚约的两个人,约了一个黄昏,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在虞京鎏金楼用了一餐饭,垂望金粉河里万千百姓平凡喜乐一生中普通的寄托。 我祝你此去平安、为国家坚守疆土;你祝我进退无忧、在朝廷撕出豁口。 而后各自解除婚约,此后三十年、四十年,彼此再无纠葛。 卫将军育有一儿一女,长子投身军营,报效祖国;女儿步入宫闱、母仪天下,成了后来的皇后卫氏——也正是宿怀璟的母后。 卫自恒一身两项殊荣,于国是震慑敌军的威武大将军,于家则是被先帝敬重、封号为“显”的国公爷,风头一时无两。 而柯鸿雪口中的少将军则是卫准,卫自恒的嫡孙。 北境进犯的那年,先太子二十一岁,卫准十七岁,都是虞京城里风华正茂的少年郎。 如果历史的轨迹未曾出现偏移,先太子会即位、登临大宝,卫准也会从青涩的少将军成长为他的父亲、祖父那般,光听见名字就足以震退蛮夷的一方名将。 可过往的时间没有如果,卫准跟先太子一样,全都死在了那个旭日初升、边城被破的暮春时节。 少年埋葬在春朝,成为驻守边关的风沙。 容棠回忆着原身脑海中残存的记忆,轻声道:“小时候我去祖母府中玩耍,偶尔会坐在门口石阶上望向对面。” 那是一座富丽堂皇、门庭显赫的大宅门。 家中无成年男性,主事的都是女子,从卫老夫人到卫夫人,每一位都是英姿飒爽、果敢坚毅的优秀女性。 卫准是十几岁的少年郎,天性-爱玩,不喜学习,日日舞刀弄枪、呼朋引伴,生在显赫世家,却能在长街闹市街角拿三两枚铜板,跟一群小娃斗蛐蛐儿玩。 往往混上一天,带出门的银子全都变成了小朋友手里的糖人,少将军掂量着手里仅剩的几枚铜板,随意找一个贩酒的小摊,要上一壶最便宜最剌嘴的烧刀子,慢悠悠地喝着酒往家晃。 到家门口又开始紧张,藏了酒壶理理衣服,拍掉坐在地上沾到的草叶,整好发冠,装出一副得体矜贵的样子步履从容地往家走。 然后一打眼,望见对面邻居家门口坐着的又一个小娃娃。 记忆里画面斜阳洒满半天,宣武大道上空旷寂寥,每一处都是高门大户间不可窥探的隐秘,恣意潇洒的少年郎健步走来,笑着弯下-身,变魔术似的从衣兜里掏了掏,捏着一根飞龙形状的糖人笑:“叫哥哥,叫一声哥哥就给你糖吃。” 容棠作为一个误入时空乱流的外来者,却也会在偶尔回忆起这些画面的瞬间感受到原主的情绪。 那是一种……近似于小时候坐在晚霞满天的斜草坡上,等父母长辈回家时,对方顺手给自己一个零食的惊喜雀跃感。 原主幼时那些被苦涩汤药熏满的记忆中,很少有这样鲜活的感情。 鲜活到容棠作为旁观者,都不自觉会稍稍扬起唇角,道:“他给我吃过很多糖。” 宿怀璟微怔,唇角浅浅上扬起一个弧度:“表哥也给过我很多糖。” “舅父常年不在家,舅母跟国公夫人都管不住他,有时候我去国公府玩,表兄就会带着我掏鸟蛋钻狗窝,每次都弄得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要不是母亲拦着,他不知道得被舅母罚跪多少次。” 容棠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热腾腾的白雾缓缓往天上飘散,他望着宿怀璟,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 宿怀璟说:“表哥自小就向往沙场,他说只要他活着一日,就一定不准蛮夷跨过边境线一步。舅母催他成婚,他说国将不国,何以为家?” 他皱起眉头,细细想了想,也不知道是记忆太久远有些模糊,还是回想太多出现了偏差,追忆起来有些费力。 宿怀璟道:“那时候好像才元兴二十四年冬天,大年夜,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句话,刚说出口就被国公夫人拿拐杖敲了好多下。” 他笑了一下,眼眸里渐渐浮上一层浅淡的哀伤:“可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最早看出异样的人,直到今天我也没想明白表兄是如何知道国将不国的。如果真要说,大概只能说他是一个天生的军事家,哪怕身在京城,也知道千里之外的北疆将有动荡。” “太子自请前往边境,是为了鼓舞激励战士,表兄跟他一起去,原本很多人都不同意。可国公夫人站出来说他的祖父、父亲,全都是为了家国战死,如今边境有异样,又无大将镇守,他理当前往。哪怕万一死在沙场上,也比千万边境战士与子民无辜枉死强上许多。” 宿怀璟声音愈发的轻。 他当时才八岁,有些事是自己看到的,有些事却是听人说的。 小孩本就不记事,他只是在这九年间一遍遍强迫自己回忆,才没有遗忘干净。 “谁知道一语成谶呢。”宿怀璟轻声道,“北边国门被破,南方皇子被砍,有时候我都会想,是不是真的有所谓国运。天不眷顾,所以先帝的子嗣,没有一个善终,连带着所有亲人都会惨死。” 宿怀璟抬眸,静悄悄地凝望向容棠,似乎想找他要一个答案。 容棠心下一悸,差点就想说:不是这样的! 可他想了半天,却发现历史的车轮正如宿怀璟所说的这般,先帝的子嗣,确实无一善终。 哪怕是宿怀璟本人,待他登基挑起战争之后,这个世界都会彻底湮灭,如何算善终。 可容棠不愿意见到宿怀璟这般迷茫无助的模样,他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声音轻轻,又有些孩子气般地说:“才不是。” 宿怀璟眨眨眼:“嗯?” 容棠:“如果真的像你讲的这样,陛下才该第一个暴毙。” 宿怀璟面色一沉,瞳孔缩了缩,侧眸望向窗外,确认没看到任何人影才回过头,有些心热,却又忍不住教诲:“棠棠怎可说这样的话?” 容棠理直气壮:“为何不可?” 宿怀璟皱着眉:“这是大逆不道的话,若是传出去要被诛九族。” “那岂不正好?”容棠不服气地嘀咕,“反正我也活不长,你不是说要给我陪葬吗?要是诛九族了,正好当殉情,我们俩还能一块在乱葬岗上找个地儿埋了,死也算有个伴。” 宿怀璟哑然半晌,突然笑了,神情都变得松快:“夫君说得对。” 他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的丈夫是个眼里没有皇权规矩的菩萨,我又能怎么办呢?若是真被人告到了陛下那去,我便陪你一起砍头一起下地府好了。” 可容棠又撇嘴:“那不行。” “如何不行?”宿怀璟纵容地问。 容棠:“那我死之前定然是要跑到皇帝面前骂个痛快的,什么烂人?自己抢了皇兄的位,还编排一通虚假谣言传播于世,一天到晚吃喝享乐,任由贪官污吏把控朝廷,搞得全天下都乌烟瘴气!” 越说他越来气,扯啊扯又扯了回来:“而且赈灾银还一直不拨!害得我私房钱都用光了!” 宿怀璟:“……” 宿怀璟头一次想起往事之后没有沉浸在悲伤或者讽刺的情绪中,他看着容棠像个小仓鼠一样气鼓鼓地骂当朝天子,沉默好久好久,笑了。 “你还真是……” “大逆不道。” 宿怀璟轻轻地叹,离了自己位置,起身到容棠面前,低下头看向他的眼睛,相当礼貌而有涵养地问:“棠棠,我可以吻你吗?” 我好喜欢你啊。
第67章 “不可以。”容棠特别认真地仰着头拒绝,手却攥紧紧。 宿怀璟眨了眨眼,轻声问:“真的不可以吗?” 容棠绷着脸:“不可以。” “好吧。”大反派遗憾地点点头,退开些许,又问:“那我还可以留在你房间里睡觉吗?” 容棠脸一皱,刚想拒绝,宿怀璟委委屈屈地说:“是棠棠先邀请我的。” 容棠霎时就没了声儿。 他仰着脸跟宿怀璟僵持片刻,起身从衣柜里抱出了一床薄毯放在榻上。 宿怀璟见他小松鼠搬家似的动作,止不住地想笑。 月上中天,苏州城烟水环绕,宿怀璟笑着出去替容棠准备好洗漱的用具,像两个小朋友一样排排坐洗干净,然后躺到了床上。 容棠其实没那么深的困意,月光从窗棱散落,他借着迷蒙的光线看床顶雕刻的种种图案。 宿怀璟问他:“睡不着吗?” 容棠小幅度地点点头,头发在枕头上蹭出微弱的声响,宿怀璟便问:“听故事吗?” 容棠来了兴趣:“什么故事?” “棠棠想听什么?”宿怀璟将选择权交给了他。 于是容棠想了又想,问:“你与卫少将军是表兄弟,幼时又曾在显国公府住过,那你有没有见过先帝的皇子们?” 先帝的皇子,个个龙章凤姿,容棠听他说起卫少将军,听他言语中偶尔提及的先太子跟三皇子,就忍不住地想要去触摸一下那些藏在过往时光里,不被人传颂、无人知晓、甚至史书也抹去记忆的存在。 容棠说:“我总觉得他们是很好很好的人,如果能有一个人记得,那是不是也不算真正死去?” 话音落在盛夏的夜,蝉鸣在院外长歌,屋内点着驱蚊的香,墙角放着降温的冰,一切都安谧宁静得好似完全不沾这天下间所有阴谋诡计的纷扰。 宿怀璟向旁边伸手,抓住了容棠。 容棠微微一怔,却也没挣开,然后听到大反派温声道:“那棠棠闭上眼睛睡觉,我慢慢跟你讲。” 他从缜密沉着的先太子,讲到厚重沉朴的二皇子,然后最多的口舌送给了纵情率性的三皇子。 其实他还想讲一讲四公主,皇宫里那个最是娇蛮大胆,又温柔可爱的掌上明珠。可未成年的皇女甚少出宫,就算出来了也多半不可能与外男相见,以宿怀璟的身份,他没有任何缘由看见她,于是作罢。 他们聊了很久,几乎全程都是宿怀璟在说,容棠默默地听着,偶尔应和一两声,直到困意慢慢地席卷上了大脑。 身侧呼吸声愈发均匀,云层遮不住月,银白色的光线徐徐洒落,宿怀璟慢慢停止了讲述,他偏过头,温柔哄骗,轻轻地唤:“棠棠?” 容棠大脑都困成浆糊快要进入梦乡了,却还是潜意识知道有人在喊自己,本能地就“嗯”了一声。 宿怀璟低低笑,再次温柔得体又涵养极佳地向他提出请求:“我现在可以吻你吗?” 迷糊中的人做不出任何理智的回应,只是含糊不清地似乎是‘嗯’,又似乎是‘唔’地轻轻回了他一句。 宿怀璟却像是得到了敕令,浅浅弯眸,动作很轻很轻地起身,借着窗棱月光打量容棠的脸。 略显苍白的肤色,清秀细长的眉,浓密卷翘的睫毛,以及略薄略淡的唇形。 平心而论,他的棠棠真的是一个很好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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