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棠睁大眼睛站在原地,竟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宿怀璟却做出一副很讶异的模样问:“难道棠棠今晚身上还疼吗?要邀请我跟你一起睡觉吗?那你等等哦,我去洗个澡。” 容棠气结,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立马转身走进屋子里,嘭地一下摔上房门,过了两秒又唰一下打开,探出一颗脑袋,盯着宿怀璟,没好气地道:“晚安!” 门再一次哐地合上,声音比刚刚小了超级多。 宿怀璟愣了一瞬,笑着摇了摇头,被他可爱得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站在屋前抬头凝望了一会天鹅交颈的宫灯,才缓缓向自己屋内走去。 他先是拿出两罐治疗伤疤的药,临出门前犹豫了一下,又从屋子里拿了一样东西随身带着。 宿怀璟将药递给双寿,叮嘱道:“送去给沐少卿,就说宁宣王世子送给他的,药膏一日三次外敷,药丸内服,一日两次。” 双寿接了药,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而等四周没了人,宿怀璟脸上缀着的笑意终于一点点下落,迈步走向书房。 灯火幽深,宿怀璟坐在书桌后,慢慢翻起了那本庆正二年江南水患调查记录,不一会儿有人从窗户翻了进来,又递给他一张薄薄的信纸:“主子。” “嗯。”宿怀璟低低地应了一声,开始比对笔迹。 行风没明白他意欲何为,等了片刻,问:“主子,有何异样?” 宿怀璟没答他的话,再度垂眸看了好久,放下纸张和书籍,往后一靠,手里不知攥着什么,缓慢摩挲了起来。 他轻声问:“当初我教碧心医术,问你想不想学,你拒绝了,是为什么?” 行风浑身一震,喉咙发紧,双手在身侧紧紧攥成拳,哑声回道:“属下……资质愚钝,学不会精湛的医术。” “呵。”宿怀璟低低地笑,凤眸微撩,浅淡地瞥了他一眼,却道:“撒谎。” 行风立马下跪:“属下绝不敢欺瞒主子!” 宿怀璟:“起来吧,我又没有怪你。” 行风犹豫地抬了抬头,却见宿怀璟视线随意垂落在桌面,没有一个定点,似是压根就不在乎的模样。 他迟疑片刻,站起了身。 宿怀璟淡声道:“是因为你亲眼看过我换骨,对吗?” 行风死死地咬住唇,没敢应声。 而宿怀璟也并不想要他的答案,他只是想到哪说到哪,随意极了也轻慢极了。 “母后曾说过,千人千脉,上好的医者十年前把过一个人的脉,十年后仍旧可以根据脉络认出对方。”宿怀璟说,“同样的,骨相也是一样。” “易容是最低级的手段,要想完完全全隐姓埋名,让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哪怕最亲的亲人也认不出来自己,最好的办法是换骨。” 夜色深深,院外有风,青蛙在咕咕地唱着歌,屋内有指尖摩挲布料的声音,彼此仿佛应和的旋律。 宿怀璟说一会儿停一会儿,行风静静地听,只一双手快要被自己掐出血来,眼眶涨得生痛。 “血肉依附骨骼,筋脉也穿骨而过,皮相上做出的任何变动都不保险,唯有一根根敲断全身上下大半骨头,施以外力和药物,使其按既定的方向愈合,一点一点,改变骨相,再修整五官,从而达到让血肉、筋脉、音色、相貌全部变成另外一个人的目的。” “之后再改变说话的方式、写字的笔迹、行走的仪态,便是亲生父母站在眼前,也认不出来。” 宿怀璟说着轻轻笑了出声,行风盯着地板,眼前突然模糊,恍惚间他好像回到自己刚到蜀地的时候,看见疼得满地打滚的小主子。 “换骨不可能一蹴而就,骨头也不可能一次性悉数掰断,短则三年,长则五年,稍有不慎就会当即死亡,若是不及时治疗也会留下终身疾病,不能见风、不能受冻、不能骑马、不能淋雨、不能劳累……” “母亲说若要换骨,不能在婴儿期,也不能在成年后,最好的就是八到十八岁,最迟不能在二十三岁以后。”宿怀璟轻声呢喃,像是记不清了一般,抬头问行风:“我三哥南下那年,多少岁来着?” 行风音色嘶哑:“十八。” “十八……”宿怀璟低声道,“到庆正五年,正好二十三岁。” “好巧啊。”他轻轻叹,阖眼向后靠,另起了一个话题:“你知道当初在京畿,我去见沈飞翼,问了他一个什么问题吗?” 行风:“属下不知。” 宿怀璟:“我问他,他活着,为什么让我三哥死了,你猜他怎么回的我?” “他说‘三殿下早早就猜到南下军队中有人心怀不轨,恐全军覆没,秘密分出来一个小队由我带领,走小道南下,若途中听到噩耗,便火速归京保护陛下’。” 宿怀璟声音很轻,一贯的低沉悦耳,少了跟容棠说话时不自觉带上的娇俏,流露出来的是一种冷到极致的漠然。 可在这份漠然之下,藏着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 他睁开眼,看了一眼桌上的信件,又将目光缓缓下移,望着手上反复摩挲的那只平安符。 容棠替他求回来之后,他便一直收在锦盒中,直到今天,才鬼使神差地拿了出来。 宿怀璟轻声问,身体却紧绷:“你说,我三哥会不会没死?” 行风浑身一震,久久失声,正当他想要说话的时候,宿怀璟却又摇了摇头,音色沉沉,带着几分失落:“可我又不希望是他。” “很疼啊。”他说。 浑身骨头一根根掰断,再一根根重塑,真的非常非常疼。 他不想他哥也跟他一样…… 作者有话说: 换骨纯属作者杜撰,没有任何科学依据,小朋友们不要尝试!
第70章 七月十五,中元节,距离江南水灾过去一个月。 容棠偶尔在傍晚跟宿怀璟或者柯鸿雪一起,出去绕苏州城行走过几次。 灾祸阴影还在,但更多的是已经重新步入正轨生活的普通人。 吴侬软语再度悠然响起,临街的店铺叫卖,莲湖画舫亮起点点暖黄的灯火。 他们沿街悠悠地逛,也曾遇见过行色匆匆、疾步奔走的卢嘉熙,十六七岁的少年脸上的婴儿肥掉了干净,只剩下这一程江南之行练出来的成熟阅历。 但柯鸿雪还是每次都会拦下他,顺手在旁边的小摊上买上两张烙饼或者一串糖人,塞给卢嘉熙。 小卢大人脸皮薄,不好意思要这种略像哄小孩的吃食,柯少傅就笑着指身边被他硬拉出来散心的沐景序:“这有什么?你沐学兄刚入朝那段时间,累得连觉都不知道睡了,哪次不是我在旁边一口粥一块糖地给他喂进去的?” 卢嘉熙眨眨眼睛,相当不可置信,沐景序仍旧那副凛然不动的样子,只一双清冷的桃花眼乜了柯鸿雪一下,眼波流转间罕见地带上了一点恼怒的情绪。 柯鸿雪笑得像是只狐狸,被他这样一瞪,没有半点害怕,反倒笑吟吟地贴了上去,学兄长学兄短地又开始叫魂。 沐景序不搭理他,只跟卢嘉熙道:“公务再忙也别忘了吃饭。” 卢嘉熙跟柯鸿雪还敢撒撒娇,但沐景序的话在他耳朵里一向是圣旨,闻言也不管柯少傅手里拿的是烧饼馄饨还是糖画蜜饯了,一股脑全都接了过来,憨憨地冲几位都能当他兄长的人笑。 宿怀璟很少参与他们逗小卢大人的阵列中,一般都是牵着容棠的手站在一边,望见摊贩上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给容棠上手看看,然后愉快地一口气买下来。 若是买完了柯鸿雪还没放卢嘉熙走,他才会不咸不淡地提醒一句:“城西时疫隔离区听说药材不够了,小卢大人你这次是要去哪儿?” 卢嘉熙便会立马想起来自己这般急匆匆是为了何事,一拍脑袋立马告辞,一分一秒都不敢耽搁。 苏州城内关于灾民安置及堤坝维修的相关事宜,宿怀璟比负责的官员都要清楚许多,容棠有时候半夜起来,看见他房内彻夜点到天明的蜡烛,都担心他会操劳过度晕过去。 但宿怀璟一点也不在乎,在容棠面前,他永远是一副无所事事,所有精力都分给自己心上人的样子,就好像他在不为人所知的地方那般劳累辛苦,只是为了挤出更多的空闲时间陪容棠一般。 中元节的苏州城内漫天都是扬起的纸钱,空气中飘荡着散不去的烟灰味。长街上行人早早归家、店铺落上栓锁,两旁每走上几步路就会看见一堆一堆燃尽的黄纸钱,有些还幽幽冒着微弱的红色光线,显是刚刚祭拜完。 容棠步行出府,顺手买了两大摞纸钱和元宝,纸扎馆里的金童玉女他也想买几对,车马豪宅他也想买,但到底还是做了罢。 太过隆重反倒奇怪,因此他只挑了些不会出错的白事用品,结了账让双福拿着回去,自己则慢悠悠地荡到了州府衙门接宿怀璟。 宿怀璟并不是正规的官员,一向也不怎么会到州府来,只是恰好前些日子赈灾银下来了,吕俊贤也被押解回京,江善兴仍然在杭州回不来。盛承鸣一个人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一整座苏州府的赈灾事宜这样庞大的工程,没办法,这几天清晨日日都要跑到容棠住的院子里问好,赔着笑脸把宿怀璟从麟园拉出来。 容棠无可无不可,盛承鸣脸上堆着笑,两人情绪都正常得很。唯有宿怀璟,每每清晨被二皇子一拽,再被容棠一赶,苦兮兮哭丧着脸一步三回头哀怨地看着容棠,弄得他就特别于心不安。 没办法,容棠就只能每天黄昏时分去苏州知府接宿怀璟,然后再一起走回来。 苏州城内的人文风情,便在他们这样一日又一日迎着日暮归家的短暂旅途中,一点点渗染进了脑海。 容棠走到州府衙门前,守门的侍卫对他早就脸熟了,见状忙陪着笑脸请了个安,就要迎他进去。 容棠摆了摆手,示意不用麻烦,在门口待了没一小会儿,便有几位穿着官服的人一齐走了出来,行走间仍在高谈阔论,言语谈话里全都是关于苏州城内最新政策的讨论。 被他们簇拥在最中间的人正是宿怀璟,只有他一个人没穿官服,偏偏其他人每说完一段话都会有意无意地望向他,也不知道是想得到他的应和还是反驳,反正就是想要他给个回应的模样。 宿怀璟微微一抬头,正说话的人立刻情绪激昂,受到了鼓舞一般,当即唾沫横飞、滔滔不绝。等到兴尽而止,满眼亮晶晶地望向宿怀璟的时候,后者却脚步一快,便径直出了州府衙门,小跑到容棠身边,低下头温柔地问:“等很久了吗?” 容棠递给他一个眼神,宿怀璟微微怔了一下,无奈地笑了一下,回过头就刚刚那位大人讲的内容给出一点自己的见解,然后笑着道:“各位大人,我家夫君来接我回家了,明天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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