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容棠坐在院中的那一刹那,宿怀璟变了脸色,抬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卢嘉熙别再说话,然后很自然地走到了容棠身后,轻声问:“不午睡吗?” 他一向午后小憩醒来会喝一碗晾得温度正好的汤药,这时候药还没煎好,可见并非容棠正常应该起来的时间。 他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根狗尾巴草,地上用盐画了一个圈,圈住了几只搬运粮食的蚂蚁。 容棠拿着草根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抬眸瞥了卢嘉熙一眼,回道:“睡了,醒得早。” 然后又问:“出什么事了吗,你们俩都愁眉苦脸的。” 平心而论,宿怀璟绝对算不上愁眉苦脸,但小卢大人那张脸皱得都快跟包子一样了,想忽视都难。 宿怀璟原想瞒下,但容棠直勾勾地盯着他,他没办法,只能也端过来一只小马扎,接替了双福的位置,拿着蒲扇慢悠悠地扇着药炉里的火。 他说:“不是什么大事,二殿下已经安排人去解决了,棠棠不必烦心。” 容棠:“我不烦心,我只是好奇。” 宿怀璟顿了一下,道:“城中出现了疫情。” 容棠心下一凝,不自觉就开始皱眉。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熬过第一波水灾之后,便是数不清的人祸。因暴雨死掉的人数他们能想办法减少一半,但这个时代出现疫情,若是传染性强的,如今多处房屋塌陷不能住人,城中设置了好些避难场所,灾民全都聚集在里面,但凡有一个人感染,后果都不堪设想。 容棠上辈子看到的密信里只提及江南水灾死亡人数达数十万,但多少是因洪水及暴雨而死,多少因疫情而亡,多少又因为叛乱枉死,谁也说不清个准确数字。 他低声问:“严重吗?” 宿怀璟抬眸看向他,摇了下头:“说不清,是未曾见过的病症。” 卢嘉熙也坐了下来,三个人正好把地上那群蚂蚁围成了圈,他说:“疫情倒不是最难的,宿公子一早就有预料,提前让殿下在城中设置了隔离场所,有人出现症状便拉过去,配了大夫医治,其余人员密集的地方日日熏艾。我今天上午从那边经过,还听见有经验的大夫说此次洪水之后染疫的人数,已经比庆正二年那场水灾之后少得多了。” 容棠微怔,稍显惊诧地看了一眼宿怀璟。 他倒是清楚大反派关于天文、地理、军事、政治都有所涉及,因为这是他日后入朝堂的倚仗,不可能不学。 但他才十七岁,竟然就能提前预见水灾之后的疫情,并做出预防,其才能实在令人惊艳。 他定了定心,望向卢嘉熙:“既然如此,你担心的是什么?” 小卢大人也拽了一根狗尾巴草,转着圈地在地上划,看起来比那群出不去的蚂蚁还要焦急不安:“赈灾款一直没下来。” 此时已经六月三十,距离雨停过去了十天,便是容棠跟宿怀璟提前囤的那些米,加上苏州府内的应急粮,也差不多要吃干净了。 更别提赈灾银子不仅仅是用来买粮,江南倒塌了那么多房屋,毁了一季的农作物,朝廷若不发银子下来,穷苦百姓怕是真的会饿死。 容棠一时没吭声,因为他清楚,这事必然会发生。 哪怕是前两世,江南巡抚吕俊贤瞒报灾情,直到七月初,虞京城外聚集了一些因水灾逃难的流民,江南受灾一事才被仁寿帝知道。 在那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派钦差前来赈灾,而是暗中下令武康伯,带领军队将城外的流民驱逐。 至于等朝堂之上关于水灾真真假假一事争吵之后,仁寿帝派大臣亲自巡视过江南灾情再回京禀报,赈灾银子从户部拨出来运上南下的车队之时,已经到了七月半。 更别提国库本就不充裕,拨下来的赈灾银压根不够,这个时候基本都是各地官府正在焦头烂额地找当地富商义捐。 但这一世没有吕俊贤瞒报一事,江南灾情早早就由二皇子亲信报了上去,按理说可信度应该相当大,容棠不知道为何至今仍杳无音信。 汤药煎够了火候,宿怀璟将其端了下来,又倒到碗里晾凉,转过头看了卢嘉熙一眼,又望向容棠:“棠棠也不知道为什么赈灾款一直没下来吗?” 容棠怔了一下,诚实摇头:“不知道。” 他最近可能是疼厉害了,脑子有点木,一时之间真的想不出来。 宿怀璟轻轻笑了一下,很是偏心地解答:“因为吕俊贤是张阁老的门生。” 卢嘉熙皱着脸,不能理解:“这跟吕巡抚有什么关系,殿下不是都把他关进大牢了吗?” 他这句话相当天真却又直击要害,容棠愣了一瞬,骤然反应过来,颇觉荒唐地看向宿怀璟,希望他否定自己的猜测。 宿怀璟却一看到他眼睛就笑:“看来棠棠猜到了。” 卢嘉熙一脸懵:“猜到什么了?” “江南富庶。”容棠轻轻扔出这四个字。 江南富庶,吕俊贤坐在江南巡抚的位置上,每年捞的油水必然惊人。而他又是张阁老的门生,年年定当孝敬恩师大笔金银,换一个庇护。 赈灾银子从户部出,而六部又在内阁的管辖范围之内。 而今盛承鸣在水灾之前提前来了江南,雷厉风行不由分说地将吕俊贤关进了大牢,严格意义上来说,吕俊贤在此次水灾上是做不了任何行动的。 宿怀璟想要吕俊贤被革职,张阁老却想咬住江南这块肥肉。 千百万人的性命他不是不救,只是在平民百姓之前,他想先保下来自己这位门生。 若是这笔赈灾银子这么快到了江南,岂非证明大虞官员身在其位不谋其事,反倒要皇子莅临才能解决灾祸? 那无论吕俊贤此前有没有过贪污受贿或者别的罪名,都必然会从江南巡抚这个位置上滚下来。 张阁老要先保住他,再处理赈灾银。 至于如何保?太简单了,恰好在江南的正是他的亲外孙,只要盛承鸣不检举揭发,吕俊贤便一直是二皇子党的人。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这对盛承鸣都百利而无一害。 获得了美名、取得了政绩、保住了大官、又为自己日后行事的经济来源做了保障。 端看盛承鸣会不会与他的亲外公达成共识。 容棠看向宿怀璟,心下有些寒意,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宿怀璟。 药晾得差不多了,宿怀璟端给他,不太在乎地轻声道:“棠棠不要管,让他自己想。” 他不可能什么事都替盛承鸣谋划,他又不是二皇子真正的谋士,保不保吕俊贤,这笔赈灾银子都必须在七月十五之前到达江南各州府。 至于盛承鸣现在的选择,只会影响他以后的下场罢了,宿怀璟并不关心。 容棠闷声喝着汤药,卢嘉熙在一边怔怔然想了半天,狗尾巴草掉到了地上,划破那一圈盐巴,有些迷茫地说:“可这不是张阁老想不想保的事吧,学兄他们已经在路上了,想保也保不住啊。” 容棠微愣,咽下药抬眸望向卢嘉熙,问:“谁来了?” “柯学兄跟沐大人呀,”卢嘉熙说,“他们六月上旬就从京城出发了,路上遇到大雨,就近在徽州歇了脚,将那边的灾民安置之后便往杭州赶了,算算日子大概明天下午就能到了。” 地上转圈的蚂蚁终于找到了出口,纷纷扛起食物顺着豁口往外爬。 容棠低头望着那个豁口,陷入了一瞬间的迷茫。 蝴蝶效应没躲掉吗? 上辈子由沐景序查出来,又被柯鸿雪告诉了容棠,他打算拿来要挟吕俊贤的那个秘密,这辈子仍要由他们查? 吕俊贤,元兴八年进士及第,入翰林院做编撰,之所以一路高升至江南巡抚,是因为他曾替仁寿帝干了一件大事。 仁寿帝“起义”大旗上那颗人头,是吕俊贤亲手砍下来并挂上去的,作为他向新皇效忠的决心。 可讽刺的是,他其实是先三皇子不为人知的亲舅舅。
第63章 柯家祖宅在江南,柯学博也在江南发家,柯鸿雪幼时回京之后,头两年身子骨不行,并未长途跋涉,之后则是年年都会回江南祭祖并小住一段时间。 容棠自折花会昏迷醒过来以后,他们在鎏金楼相遇,柯鸿雪追上沐景序,缠着要学兄陪自己回江南祭祖,本就不抱多少希望,单纯习惯性地期待,然后顺口一说,但沐景序却真的答应了他。 沐少卿告了假从虞京陪他回了江南,一路南下,脸色愈发地沉,终于在途径徽州的时候,看着奔腾的江水与年久失修的堤坝黑了脸。 柯鸿雪问他怎么了,沐景序说:大灾将至。 而后祭完祖,二人火速赶回了京城。 那时刚入夏,雨水还未至,谁也不确定沐景序口中说的“大灾”是否会应验,直到大理寺少卿夜以继日地处理完一部分堆积的公文,一抬头恍然发现京中早就在不知不觉中走了许多人,无一例外目的地全都是江南,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推测大概率要成真。 沐景序不敢耽搁,立马跟大理寺卿领了差事,准备孤身一人前去江南。 却在出虞京城门的那个清晨,有骏马自身后长嘶,马蹄踏动尘土,新生的日光散落在官道两边的草叶尖上。 风流潇洒的公子哥穿一身雪白骑装,长发高高竖起,肩膀上背一只简朴的包裹,逼停大理寺的马车,笑意吟吟地就跳上了车厢:“学兄要去哪儿,不如带我一起私奔?” 他惯会死缠烂打无理取闹,无论否认多少遍,他认定的事实没有一个人能拉得回来,沐景序拿柯鸿雪愈发地没有办法。 他坐在车厢里沉沉地看着柯鸿雪的眼睛,窗外商贩走卒的叫卖声悠悠长长。沐景序与他对视,沉默良久,俯身掀开马车车帘,吩咐车夫继续赶路。 他拦不住柯寒英。 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拦住他,还是在九年前,十七岁的柯鸿雪拿着太傅令牌闯进皇宫,非要跟他一起南下。 - 七月上旬,江南一带开始变得潮湿闷热。 容棠打着避暑的旗号来南方,却在一踏出房门就像步入蒸笼一样的天气里犯了难。 他根本没办法在外面长久地待上几刻钟,被太阳一晒就要中暑,每每想要出去走走,都头昏眼花地必须扶着身边人才不至于倒下去。 三两次下来,宿怀璟便严令禁止他再出门。 怎么撒娇也没有,说不准就是不准,容棠没办法,只能躲在书房里看话本,听系统奚落:【他这是喜欢你吗?还没在一起就这么欺负你,你要是答应他了还得了?】 容棠听得一阵无语,很是纳闷:“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多人类情感了?” 系统义正言辞:【你教的。】 灾情仍在继续,麟园里往来的人员每个都忙得脚不沾地,容棠的日常却极度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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