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过好多次这样的龙袍。 仁寿帝穿过,宿怀璟也穿过。 后者比前者要适合许多。 仁寿帝坐在主位,眉头微锁,不发一言地看向容棠半晌,又将目光转回柯鸿雪和盛承鸣身上,几番巡视之后,众人屏气凝神,却听帝王沉声道:“该赏。” 容明玉看不出什么表情,面上看着却像是刚松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容棠身边,扯了下他胳膊,不由分说地就拽着人跟自己一起跪到了冰凉的地板上,发出两道沉闷的撞击声。 宿怀璟眼色霎时一冷,手指轻轻攥成拳。 容明玉朗声道:“犬子无知,侥幸还有几分良善之心。为陛下分忧、为百姓出力,是他的福德,怎敢再向陛下讨赏,还请陛下切莫折煞小儿。” 【他在咒你早点死。】系统又冒了出来。 容棠一怔,在脑海里笑着问:“你不是休眠去了吗?” 系统:【我又醒了。】 容棠失笑,没有拆穿它的话,转而说:“容明玉盼着我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福德]一词,通常用在年长者身上,盼着这一世积的福可以用在下一世,以期阎王殿里能分到一个好命格。 而容棠这具躯壳,过了今天也才二十岁,刚到弱冠之年,就说他积的福德,不过是又一次强调容棠活不长罢了。 系统生气:【他好可恶哦!】 “不管他。”容棠说着,偏过头看了一眼东侧席位。 本意是想看看王秀玉有没有因为容明玉这番话心里难受,一转眼却看见宿怀璟脸上微妙的表情。 ——或者说,没有表情。 宿怀璟在生气,容棠第一时间心下有了这个明确的认知。 视线交汇的一瞬间,他却顿了顿,表情些微松弛,像是担心自己会吓到容棠一般。 容棠眉梢略蹙了一下,父母跟皇帝说话的时候,他不能插嘴。但是容明玉这番话,当事人虽然不计较,可是王秀玉和宿怀璟听了都不爽,容棠就特别想把他堵回去。 他心下计较几番,板了板腰板刚要吭声,却听见柯鸿雪笑着道:“容王爷为国为民,下官钦佩不已,这般风骨和担当,便是先贤诸子也怕稍逊三分。” 容棠:“……” 他默默缩了缩刚挺直的背,寻了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跪着,安心听柯少傅叭叭。 柯鸿雪话音落地,话锋一转,便问:“下官多嘴问一句,世子爷为灾区捐的那些钱粮,可曾跟家中报备?” 容明玉不解,更不明白柯家这小子做什么要掺和进来。 但柯鸿雪一家在京中地位非比寻常,仁寿帝都要敬重几分的人,他总要给几分薄面。 可如今容明玉跪着、柯鸿雪站着,他若是回了探花郎的话,那叫尊卑不分,他跟柯鸿雪都担不起言官的口诛笔伐。 仁寿帝抬手,不太耐烦的样子:“说了地上凉,都起来。” “谢陛下。”容明玉道,然后起身,转向柯鸿雪,回答他的问题:“这等小事,自是由棠儿自己做主即可,不需禀报于我。” 柯鸿雪便笑:“下官猜也是这般,只是王爷您真的知道世子爷赈灾花了多少银两吗?” 容明玉蹙眉,没有说话,容棠不着声色地往后挪了挪。 柯鸿雪道:“光是粳米便收了一万石,药材十车,布匹麻葛数以千计,更别提灾后真金白银送到苏州府内地银票。” 他微微一顿,笑道:“我只是恰好路过,没有细细了解,二殿下想是记了数?” 盛承鸣接到话茬,当即便点头,道:“折合白银共计三万两,一应账目都有记存。” 江南暴雨的那些天,容棠一直疼着,没有什么心情和功夫去计较自己送出去了多少银子,这时候甫一听见盛承鸣将其具象化,自己都愣了一下,回过头看宿怀璟。 后者向他点了点头,示意不必烦心,容棠便知道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系统电流刺拉拉半天,道:【他是半年前就算到这一遭了吗?】 容棠也觉得惊讶,却道:“应该不是。” 方才柯鸿雪点到自己的时候,宿怀璟脸上也有一闪而过的愕然,想来这出戏并不在宿怀璟的预料之中。 大反派要自己看的戏,不出意外其实是从今天开始,往后逐年展开的众生相。 只是在那之前,柯少傅想要提前为容棠捞些油水罢了。 柯鸿雪说:“三万两白银,便是当朝一品官员,也需在朝为官三十年之久才攒得下这些银子,世子爷区区一个人,随手一拿竟能掏出这么多现银,实在令人咂舌。” 大虞富庶,但朝官俸禄都有定数,坐在韶华殿里的这些人,就没有一个是专吃俸禄过日子的,但是当柯鸿雪将这些数字转化成年限,就足够令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容棠说是宁宣王世子,实则无权无爵,食君俸禄一说也不过是年末会收到些宫里的赏赐,实则并无官场上的经济来源。 而他南下一趟,轻轻松松就拿出了三万两白银,宁宣王不但亲口说这事全凭他自己做主,更是在皇帝要赏赐的时候主动拒绝,令人不禁怀疑,宁宣王府究竟是有多富贵,才能让一个世子爷这般阔绰? 更甚至,那些富贵财路里,又有多少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仁寿帝本就多疑,柯鸿雪轻飘飘一句话,就足够往他心里扎下一根刺。 容棠痴傻多年,年岁尚轻,又未入朝堂,且容明玉亲口强调他命不久矣需要多积福德,那他的行为便可以理解为小儿无知。 可是容明玉呢? 他那样大笔的财富,是从何而来? 在场不知情的人都快以为柯少傅是在诘难容棠,借而针对容明玉,就连盛承鸣闻言都惊了一惊,低着头掩住面上神情,手掌不自觉在袖子里攥成了拳。 可容棠这边,沐景序听完柯鸿雪的话,动作轻微地摇了摇头,将桌子另一边已经凉了的茶倒进餐盘,又重新斟了一杯放在一旁等柯鸿雪回来。 宿怀璟坐在原地,面色从容,视线只不时地落到容棠衣袍下摆沾上的灰上,刺眼异常。 而容棠呢? 要不是因为这事不能坐实,他都想装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再坑一把容明玉。 满殿心思不一,各个心怀鬼胎,帝王良久无言,谁也不敢出声打破沉默,直到二皇子生母怡妃娘娘捂着肚子轻轻地“哎呦”了一声。 仁寿帝被吸引走注意力,怡妃身边的丫鬟立马走出来行礼:“陛下,娘娘该喝安胎药了。” 怡妃肚子已经显怀,较正常五个月的胎要大一些,仁寿帝目光落到她肚子上,面色微霁,显出几分父爱的关怀:“小心扶娘娘下去。” 怡妃端起桌子白瓷骨杯,盈盈一拜:“妾身以茶代酒,祝陛下龙体康健、福泽万年。” 仁寿帝端起酒杯回了一口,怡妃这才退下,众人起身相送,待到再坐下去的时候,方才那点一点就炸的硝-烟气略有缓和。 容明玉自然道:“棠儿自出生起,长公主殿下便给了他几间铺子,外祖家又另送了几座庄子;再加上王府内他应得的份例,以及陛下、太后、皇后娘娘年年赐给他的珍宝。三万两白银虽多,却也不是凑不出来,柯少傅何必如此诧异?” 他顿了一顿,转而回道:“若论家中富庶程度,天下间又有谁人不知江南首富是令尊呢?” 沐景序面色微凝,蹙了蹙眉看向容明玉。 容棠心下唾弃,再一次觉得原著对这位宁宣王的描述可真的没错。 柯鸿雪指出王府富贵,本意是想引起仁寿帝对容明玉的猜忌,容明玉转头就将责任分担了出去不说,顺带还踩了一脚柯鸿雪。 柯家富贵程度,那才真的是天下皆知。 “真不愧是仁寿帝身边的一条狗啊。”容棠跟系统吐槽。 逮谁咬谁。 【确实。】 柯鸿雪没有被刁难的紧张,只是翩翩一笑:“王爷说的是,确实是下官见识短浅。只是祖父和父亲常教导我,立业容易守业难,所以下官对于钱财一道上是众所周知的俗人,想着能勤俭便勤俭,也好不让父辈积攒下来的家业被我败掉,这才推己及人,由此一问,实在冒犯。” 【他在点皇帝吗?】系统问。 容棠:“嗯。” 且不说柯家年年为大虞做的贡献,自古官商勾结,但要官员经商,只会适得其反。 柯学博的经商天赋,以及柯文瑞的大儒身份,注定了不论皇位上坐的是哪位皇帝,都要卖柯家一个面子。 而在元兴二十五年事变之后,柯家又坚定不移地站到了新皇身边,彼时百废待兴,若不是柯学博仗义疏财,仁寿帝的登基大典怕是都会变得寒碜。 柯鸿雪这话不仅说立业容易守业难,更在说陵夷之君易为,守成之君难当。 柯鸿雪要当守业之辈,柯家又拥护皇帝,那仁寿帝自然是柯鸿雪心目中当之无愧的守成之君。 他甚至不需要为自己辩解,只需稍稍表明一下立场,再给仁寿帝一点暗示,皇帝就会顺理成章地补足他的意思。 柯家的投诚,来多少次都不会让仁寿帝觉得厌烦,当然越多越好,越忠心越妙。 仁寿帝最爱听百官吹捧,而当柯鸿雪吹捧得如此不露声色又情真意切之时,他一旦明白了定会开心。 果然,容棠刚回答完系统的问题,高台之上传来一道低吟:“立业容易守业难……” 帝王沉思,无人敢应声。 转瞬,也可能片刻,仁寿帝抚掌大笑,望着柯鸿雪道:“立业容易守业难,寒英此言在理!便是国丈跟姑姑给了棠儿再多家财,也没有让他为了朕散光积蓄的道理。” 他转向容棠,直接打断容明玉的话,面色和煦:“棠儿此番立了功,不枉你姨母前些日子常跟我念叨你聪慧机敏。姨父要多谢你,此次赈灾你花出去的三万两,朕加倍还给你!” 容棠刚要下跪谢恩,却听他又说:“先别急,这是还,不是赏,别急着谢恩。” 王皇后忙道:“已经够了。” 仁寿帝摇头:“哎!这怎么够?命内务府拟旨,给宁宣王世子的奖赏一律按皇子规格行事。” “嗻。”大太监道。 容棠这才跪下磕头谢恩。 仁寿帝笑着让他起来,鹰隼般的目光在殿内扫视一圈,问:“棠棠今年不是成了亲吗,世子妃何在?” 作者有话说: 阿雪:讲个笑话,我勤俭(眯眼笑——)·货币经不起考究,全都是架空架空架空!!!(重要的事强调三遍)陵夷之君:指使国家事业日趋颓废衰败的君主。
第94章 宴席过半,有人酒醉正酣,有人目迷神清。 容棠正要回自己座位,闻言脚步一顿,定定地站在了原地不动弹,等着宿怀璟走到自己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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