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棠没说得那么细,只说:“他最后背叛了我,做了一些不好的事。” “什么事?”宿怀璟轻声问。 容棠摇了摇头:“记不清了,梦里的东西本来就虚幻,醒来后就开始逐渐模糊。” 宿怀璟捏着腰牌,低头打量他许久,最终轻轻点了点头:“理应如此。” 他问:“棠棠恨他吗?” “算不上恨。”容棠皱了下眉,“我讨厌他罢了,不想和他接触。” 宿怀璟:“那想不想杀了他?” 容棠陡然一惊,猛地抬头看向宿怀璟,正想拒绝,瞥见他眼底翻腾的暗潮,话到嘴边卡了壳。 宿怀璟当真了。 他动了杀念。 系统疯狂发出警报,容棠咽了咽口水,没有再说那些‘是梦啊’之类敷衍的回答,直接给出宿怀璟想听到的答案:“想。” 话音落地,宿怀璟便轻轻一笑:“那我替棠棠杀了他好不好?” 他才不管那是不是梦,盛承厉的存在让容棠恐惧厌恶,那在宿怀璟的眼中,他就该是一个死人。 他很愉快地提出这个建议,容棠却摇了摇头。 宿怀璟讶异:“棠棠不想他死吗?” 容棠死死抱着手炉,说一些自己都分不清真实还是谎言的话:“想。” 宿怀璟:“那为什么不同意?” “我自己来。”容棠轻声道,音色里裹了几分沙哑与颤抖:“让我动手,你不准做任何事。” 宿怀璟怔了怔,不可置信地看向容棠,却只望见他眼底一派坦然的澄清,好似所言没有半句虚假,只有身体不自在地微颤。 他定定地注视他很久,最终点了头:“好,我把他的命留给你。” 唰地一下,容棠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手心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液,脑海中叫嚣不停的警报终于停了下来。 马车行到宁宣王府,宿怀璟率先下了车,在车下伸手,接住容棠。 二人手心交握的一瞬间,风雪自门前滑落,灯笼摇摇晃晃,宿怀璟突然问了一句:“棠棠的梦里,我是什么样的?” 容棠刚从方才那阵仿佛要立刻任务失败、世界崩塌的紧迫感中松懈下来,闻言想也没想:“你不在我的梦里。” 宿怀璟眉心微蹙,身侧传来一道清浅的跳跃声。 容棠站立身旁,脚下踩着还未堆积的雪,远侧是未扑灭的火光。 他站在漫天白雪与烟火绚烂中,近乎呢喃般轻声:“你在我的真实。”
第82章 显国公府起了一场大火,然后整座京城好像都被拢在了硝-烟之后的死寂中。 初雪下得不大,悠悠扬扬地从空中落下细小的雪花,还未触上火舌,就已经被火焰融化成了蒸汽挥发不见。 半座城的金吾卫临时赶去扑救,仍然没能救得下来这座宅子。 百年将门府邸,一夜之间被燃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 大火燃烧了一整夜,第二天宁宣王府来了一个人。 容棠一大清早就被叫醒,洗漱完成后步到正厅,又随着王秀玉一起走出府外,站在门口等候,宿怀璟立在他身侧,低下头望着地面。 雪花甚至没有覆盖住土地,好像那场纯白的初雪,就只是为了给显国公府奏一曲送行的挽歌。 容明玉和容明礼全都告了假没有上朝,容棠站在王府门口等了大半晌,冬日朝阳缓缓往头顶移,街口才终于驶来几辆车马,并着长到几乎望不见尾的仪仗队。 显国公府恰好位于端懿长公主府对面,烈火燃烧了一整夜,不可避免地会产生焦烟与连带火焰。 长公主年逾六十,因为担心她的身体状况,容明玉跟容明礼几乎一整夜没睡,命仆人将王府内原先就给长公主预留的院子打扫了出来,再在黎明出府,前去迎她回家。 容棠看着这一路浩荡与尊贵,再回望宁宣王府门前恭敬候着的子孙们,一时之间弄不明白这些孝心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 是因为是祖母,所以天然有孺慕深情,还是因为有端懿在这世上一天,宁宣王府的众人就始终与皇家,有那么点微末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表面亲缘关系? 他看不出来,但四下看去每一个人脸上都满是敬重。 连皇上皇后都要敬重三分的人,他们不可能慢待。 车马到府门前停下,嬷嬷念词,仪仗队敲敲打打,一直热闹了半盏茶的功夫,才终于迎长公主归府。 王秀玉与二房夫人上前一步,带着孙辈们在旁侧,二人躬身行礼,其余孙辈以容棠为首,跪地恭迎。 容棠分心想,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下跪。 他没什么抵触心理,主要前两世连仁寿帝他都见过不少次,每次在一些重大场合都需要叩首跪拜。是以他跪得很是自然,眉眼下落,望着身前石砖上一道裂缝发呆,没注意到宿怀璟随他一起跪下去的时候,目光停在他膝盖上时瞬间不悦的神色。 端懿被嬷嬷搀扶着下马车,站在门口与两位媳妇说了几句话,容明玉走过去,弯着腰低着头,确保自己的声音全都能毫无障碍地落入她耳朵里,以一副恭敬又孝顺的姿态说:“请母亲进府。” 说着他就伸手,想要搀扶着端懿进去。 长公主岿然不动,视线往下扫视一圈,开口唤:“棠儿,怀璟,起来。” 容棠一愣,抬头疑惑地看了长公主一眼,只见她面相温和,周身上下仍旧是被檀香与经书熏陶出来的古朴平和,昨日那场大火,于她好似没有一点影响。 见容棠不动,端懿又说了一句:“扶我进去。” 容远顿时不可抑制地抬起头,相当惊诧跟嫉妒地剜了容棠一眼;反观容峥,面上虽有一点茫然与失落,底子里却仍旧是为兄长喜悦的。 容棠没太懂端懿突如其来的示好与照拂,他只是稍稍怔了一瞬,便恭声应了下来:“是。” 然后起身。 他没动之前宿怀璟跪得板正,可容棠刚略一弯腰,伸手有一点要撑地站起来的趋势,宿怀璟就已经忍耐到了极限,想也没想地起身上前一步拉住容棠的胳膊搀他起来,还在对方站稳之后,弯腰拍掉了他衣袍上沾染的灰尘。 一整套动作做下来行云流水般自然,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与伪装,长公主眸光颤了一下,又很快恢复自然。 容明玉脸上表情不太好看,似乎想要怪罪这个儿媳妇不知礼数,长辈在身旁,岂能背对起长辈开始拍灰? 但长公主不仅没有一点芥蒂,还再一次在容明玉开口前打断他,将手臂伸了过来,低声唤:“棠儿。” 容棠应下,连忙上前搀扶住长公主的胳膊,微微弯腰矮下身量,慢吞吞地迎合着端懿的步伐往宁宣王府内行进,宿怀璟维持着一个步量的长度错身跟在他们身后。 直到他们三人跟容明玉兄弟都进了府内,门前跪着的密密麻麻诸如容峥容远他们才渐次起身。 为了迎接端懿,宁宣王府里里外外全都打扫了一通,似乎是想让母亲舒心。 可端懿几乎目不斜视地一路去了自己的院子,打量过佛堂之后,便将随身携带的一尊菩萨香供在了案台上,跪下去上了三炷香。 端懿问容棠:“这些日子可曾抄经?” 容棠从她在王府门前喊自己那一声开始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是起得太早不清醒,还是压根就没睡好,长公主接连几次问题都跳脱得他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这辈子只给长公主送过一次佛经,还是为了迎宿怀璟进门。 之后抄经的日子也有,从成亲前到折花会上的期间多,再往后便少得很。 不是想不起来,而是要做的事除了抄经外还有其他更有意义的。 苏州园子里住的那几个月,容棠几乎快要忘记这件事。 闻言他摇了摇头,坦诚道:“孙儿愚钝,抄经只是为了解心中困惑,并非如祖母这般心诚坚定,这些日子已经不怎么抄默经书了。” 旁人知道长公主礼佛,都巴不得说话做事全都顺着她的心意,容棠也这样过,可如今却明白直接地跟她说实话,自己也说不清长公主会不会因此拉下脸来。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长公主不但没有怪罪,反而还点了点头:“不错。” 容棠:“?” 他懵了一下,问:“祖母是在赞许何事?” “夸你坦荡明亮。”端懿直言,“还记得你年初去我府上,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容棠:“祖母教诲良多,孙儿铭记于心,其中有一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你做到了吗?”端懿问他。 容棠顿了顿,下意识撇过头看了眼宿怀璟,而后点头:“正在做。” 端懿便笑了,手中拨弄起了一串念珠:“公主府被火灾波及,需要修缮一段时日,我或许会在王府住到年后,这期间你们有什么事都可以直接来寻我。” 你们,而非你。 容棠若有所思,蹙了蹙眉头。 长公主挥手,下逐客令,转身跪在了蒲团之上,似要开始念经。 容棠朝着她的背影行了一礼便要告退,宿怀璟却立在原地,轻声问了一句:“我有一事好奇,可否请殿下赐教?” 长公主背影稍有些佝偻,哪怕挺得再直,身上仍旧有岁月留下的痕迹。 她拨弄算珠的手微微一顿:“你说。” 宿怀璟注视着她的背影,问:“昨夜那场火,烧得怎样?” 端懿长公主背对着他们,头颅小幅度上扬,直视佛祖金身。 院外是来来回回不断搬运行李的小厮丫鬟,雪后初晴,麻雀从树顶跳到地面,又从土地飞往檐廊。 端懿沉默了一段时间,久到容棠几乎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轻轻笑了一下:“很好。” 苍老的声音落在静谧庄严的佛堂,佛像眼眸下落,悲悯望向祂的信徒。 端懿说:“我很多年都没有再见过那样一场大火,几乎全都烧净了。” 干干净净,铺天盖地,她跪在佛堂内,念了一宿的经,听见院墙之外来来回回停不下来的脚步与泼水声,心下一颗郁结多年的石头骤然落了地。 天色熹微,端懿踩着未散尽的月光自佛堂出来,一步一步走出这座困了她一辈子的府门,隔着一条街的距离望向对面。 石狮子依旧破败,头颅少了半边,眼睛丢了一颗,应该戏珠的前爪也早不知道去到哪了,又被来往金吾卫带来的车马一撞,口中最后衔着的一颗石珠落到了地上,穿过街面滚滚而来,直至滚到长公主脚下。 她弯下腰拾起那颗珠子,再抬眼便好像走过了一生。 最开始是宫宴中遥遥一面,隔树聊天,你赞我惊世才学,我敬你家国大义。 于是相知于是相交。 最开始没有谁谈婚论嫁过,你当我知己、我当你友人,四方宫墙内、巍巍皇城下,能遇见一个知己已经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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