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渺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却怎么也抬不起脚,几乎是有些贪婪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道连轮廓都不大清晰的影子。 他们就维持着这样诡异的情景僵立了片刻,那道墨影终是微微动了动,向着程渺走来。 周围的正红越来越重,浓的发黑,程渺望着那道迫近的墨影,竟是莫名有了些想要落泪的冲动,不受控制的伸出手。 那道影子似乎是一直在说着些什么,程渺却一声也听不见、一丝也听不懂,茫然站立在原地,只懂得将手努力伸出,拼命想要触碰到那道缥缈的影子。 手触及到影子的瞬间,墨影骤然碎裂,融入满眼的血色之中,缠的极紧,再分不开。 程渺有些茫然的站着,耳旁依旧是那即便一句也听不懂、仍让他觉得怀念无比、仿佛魂牵梦萦了多年的细碎人声,像是那年他去佛宗拜访,偶然听见的佛宗箴言。 人声越来越大,依旧是混沌不清的,一声声由远而近,像是仙音齐诵、天降莲花,程渺心中,却莫名的生出了些胆怯。冷意顺着心脉很快爬遍了四肢百骸,牵出无数繁杂而错乱的思绪,每一道心绪的末端,都蜿蜒向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只一动,便牵的三魂震颤、七魄离索。 心空的厉害,程渺几乎喘不上气来,只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许多事,又做错了许多事。 可又是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 耳畔的人声猛地提高,又骤然低沉,归于一片静寂,像是一把好琴断了弦,再奏不出什么美妙的曲子来。程渺在窒息的静寂里不知昏沉了多久,耳旁终是有了话音:“睁开眼,看看这里。” 却不似那梦中人声的温和包容,是冷漠阴狠到了极致的。 他不由自主的睁开眼,这才发现眼前所见竟是如他梦中一般的无尽血红,视野之中尽是如凝血一般的池水,被断齿般的黑石围起,显得更加狰狞险恶。 “这是魔界的化骨池。”魔人的声音依旧是慵懒而随意的,“漫天血海、骨魂皆化,仙尊该是听过这地方的。” “我千年前跳过一次,整个躯壳都重塑过一回,如今虽不记得当时跳这化骨池的缘由,却是记住这池水到了身上,究竟是会有多么疼。” 魔人的声音里慢慢带了些笑:“所以啊,我一开始想该怎么罚不听话的仙尊,第一反应就是这里了。” 那声音响起的位置实在太过暧昧,程渺微微僵了僵,下意识想要避开魔人的靠近,眼眸不经意间往水中一扫,便骤然定住了。 水中的场景,说是阿鼻地狱也不为过——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浸泡在水中的身躯一缕一缕化作血丝,肚肠随着水波晃荡,像是海蜇的长长触手,却又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包裹住,重新塑性凝聚、回到他的身上。 他的整个身躯,都在不断的破碎又重塑着。 程渺这才意识到方才封霄阳说的话意味着什么。他起初是想,这个人实在是将他恨到了骨子里,才能想出如此这般的法子来折腾他,又慢慢有了些疑惑,觉得三界闻名的险地化骨池不该这么温和,至少该让他感受到些剜肉切骨的痛才是,这才终于发觉了不对。 魔人如今是以一个暧昧至极的姿势自后拥住了他,虽将程渺的半身保持在了池水之外,自己却也是泡了大半个身子进池中去的,程渺只要微微转眼,就能看见魔人浸泡在池水中、露了白骨的小臂。 这魔人究竟是要做什么? 化骨池又没长眼睛,不晓得孰轻孰重,只要是活物都是全盘接受,并不多封霄阳这么个例外。 即便是化神期的魔尊,进了这化骨池,也是会疼的。 封霄阳似是感受到了他的疑惑,慢慢抬起已然化为了白骨的手来,懒散声音里带了笑:“可我到底还是心软了……仙尊,你看,我们这算不算骨血交融在一起,合而一体、殊途同归了?” 程渺实在对这种虐人还虐己、变态又血腥的玩法接受不能,瞬间便皱了眉,冷声道:“仙魔两路,哪里来的殊途同归?” 一如百年前,封霄阳佯装不经意般道出心意时,那位寒潭清雪般的仙尊所回答的言语。 还真是始终如一、从来不变。封霄阳扯动嘴角,自嘲般的笑了笑,将满眼的血红压下,锁住程渺的两臂箍的更紧。即便是隔绝了疼痛的程渺,也被这越来越紧的挟制勒的有些气短。 “魔尊发的什么疯?”程渺的眉头越皱越紧,“要杀便杀,别……嘶!” 话语说到一半,便被一阵剧烈的疼痛打断。 将头埋在他脖颈间的魔人,忽然偏头咬上了他的颈侧。 封霄阳咬的极狠,程渺被迫仰起头来,只觉得那张含了魔气的利齿似乎已经完全埋入了血肉之中,正叼着他的脖筋磨牙,呼吸间仿佛都多了些血腥气,尝试了多次,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魔人咬了片刻,似乎是觉得位置差不多了,缓缓的晃了晃脑袋,像是要将那整片皮肉撕扯下来一般。 程渺自喉间发出几个喑哑的音节,疼的眼角眉梢都在颤,却被封霄阳箍的极紧,一寸也躲不得、逃不开。 他感受着血肉慢慢离开躯体,神智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晰,心念电转,在满眼漆黑苍茫的天穹中,对如今的诡异事态,渐渐有了个近似荒唐的揣测。 魔人终是将那块自己看上的皮肉撕了下来,满意地叼在嘴里,拿只剩了白骨的手臂绕过程渺的脖颈,慢条斯理的咀嚼着,一张俊美的脸上沾了半脸鲜血,长睫掩在眉间的阴影之中,像是只自阴间爬出来的凶兽。 程渺垂眸看着这幅近似可怖的景象,明知道封霄阳口中那嚼的正香的东西是自己的血肉,却莫名并不觉得恶心反胃,而是有些诡异的熟悉。 就好像他从前在哪里,也见过这样的景象一般。 仿佛他也曾飞蛾扑火般,拿自己的血肉去喂过这只永远也无法餍足的凶兽,还是心甘情愿的。 封霄阳慢条斯理的吃完了那一块皮肉,仍觉得有些不够,就着侧头的姿势慢慢舔吸起伤口涌出的血液来。 是拿术法止住了多半、只流了一小部分出来的,相当懂得可持续发展。 程渺安静的听了会他吞咽的声音,忽的慢慢出了声:“听说魔尊,曾有过个魂牵梦萦、爱的彻骨的凡人爱人。” 这还是他自虞清道那里听来的八卦——魔尊封霄阳,似乎有过个爱的彻骨的凡人情人,甚至不惜为他空置魔尊之位数百年、只身一人将数千凡界翻了个底朝天、连地府都闹了两三次,传的三界皆知,却只是为了寻到那个凡人的魂魄。 据说啊,那魔尊用情太深,最后怎么也寻不见那凡人的魂魄、彻底绝望,决心忘却前尘,愣是喝干了半条黄泉水、薅秃了妖皇的忘忧草,也没忘掉那个凡人,最后还是亲身跳了魔界的化骨池,连骨带魂都洗了个干净,才终于消停了几分。 彼时程渺刚刚进阶化神,仍处于渡劫反噬后的沉眠之中,未能亲眼看见当年的盛大场面,但也能从虞清道唾沫横飞、具体丰富的描述中,揣测出一二。 他师叔那张从不跑正经话的嘴实在是威力太足,以至于许多年后的程渺第一次将死皮赖脸的封霄阳赶下山时,心中想的不是魔尊来了修真界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而是在想,他不是早就有情人了么,还爱的要死要活的,为何会突然贴上自己来。 这样的心绪自然是不方便与他人言的。程渺自顾自的想了许久,直到封霄阳再次找上山来、再次看见那张俊美脸上的殷切笑容,他才终于得出了个答案。 即便是断肠销骨般的情爱,放在修士这万年的生命中,也不过是浮光掠影罢了。 要忘,自然有那忘的办法。 魔尊也并不是个不舍得旧情的人,起码是没有传言中那样忠贞不二的——他那满魔宫的美貌小厮与侍女或许就能证明。 程渺自那时起,就觉得这魔人的真心实在是有待商榷,即便如今身处这样的境地,也依旧是这样想的。 魔人没有回答,忙着啜饮他的鲜血,程渺等了等,明白他不会做出反应,索性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魔尊既是已有了心上人,不去寻他,又来招惹我做甚?”程渺有些疲惫的吸了口气,“程渺如今不过一个废人,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封霄阳的动作猛地停了。 许久,他才低低的吐了几个字出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年闹的那样风风雨雨,他不知道才鬼了——程渺暗暗腹诽,却并没有出声。 谁知他的反应像是什么催化剂一般,魔人的声音骤然狠厉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封霄阳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白骨手臂上瞬间生出了纵横的血肉,周身的魔气剧烈翻卷,横在程渺颈间的手握紧又松开,骨节紧的咔咔作响。 他终于是忍不住红了眼,自池水中猛地直起身来,手指深深抓入程渺的脖颈之中,几乎是抠着程渺的颈骨,将他整个人拎了出来,狠狠甩在了一旁的嶙峋石块上,怒道:“你知道什么?你又懂得什么?!你真以为自己还是那个万人之上的仙尊,真以为自己能望断这世上的所有事?!” “一介废人,不要浪费时间……”封霄阳只觉得自己埋在头皮下的神经突突的跳着疼,吐字间不由得带上了些磨牙声,“你知道你是——” 声音戛然而止,封霄阳周身魔气席卷,连带着施在程渺身上的术法也开始时断时续,剧烈的疼痛几乎是立刻席卷了全身,程渺下意识的蜷起身躯,却在猝不及防溢出一声痛呼后极快的咬紧了牙关,不愿向着魔人展露自己的痛苦与弱处。 不知过了多久,撕裂般的疼痛才缓缓消退,程渺刚从痛苦中捡回一丝神志,还没来得及看看自己如今的状况,便听到了一句冷到了骨子里的命令:“爬过来,给我舔。” 身体远比思绪更快,程渺猛地抬了头,正巧对上魔人那双红透了的桃花眼。 里面含的情感却是他看不懂的——这个从来都疯疯癫癫、喜怒难辨的人,为何会有那样痛苦又悔恨、却又难掩愤怒杀意的眼神呢? 他到底和那个凡人之间,有着怎样的过往,自己沉睡的百年,又究竟发现了什么? 程渺觉得自己仿佛抓住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抓住,但很快,他就没有力气再去想些别的什么了。 封霄阳的行径完全是为了发泄,在肆意的使用着他的喉舌。程渺喘不上气来,甚至有了些干呕的冲动,却变相的成为了对魔人而言更强的刺激。 魔人停止的那一刻,程渺彻底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甚至连把口中的东西吐掉的力气也攒不出来,缓缓软倒在乱石之中。 自然,也错过了魔人眼中那近似疯狂的执念与占有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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