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魏知白背着他娘给他准备的包袱去往靖临侯府。路途遥遥,不认识路的魏知白遇到了一个同路的好心人。好心人不仅带魏知白上路,一路上还把自己的干粮热情地与魏知白分享。 魏知白很感激他。后来这个好心人趁魏知白睡熟,偷了他的包袱跑了。 原来他一直以来就等着这样一个机会——等到魏知白信任他,不再防范他,等待方便下手的时刻。 魏知白失去了本就不多的银两,颇费了一番苦功才找到靖临侯府。 自那之后,魏知白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个人若是明着让你占他便宜,那一定是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给你挖好了坑。 任何人若是能明白这个道理。 那他行走江湖,就会安全得多。 苏试已收拾了茶几棋盘,乌黑漆亮的轿子又起飞了。 轿子从屋顶上款款落下,在月光如雪的地面落下一片淡影。 魏知白站在树下,隐没在一身树影之中。 轿子缓缓往前飞,只听苏试问道: “砍柴会吗?” 魏知白不应。 轿中声音又问:“生火会吗?” 魏知白不应。 “做饭会吗?” 魏知白不应。 “洗衣会吗?” 魏知白不应。 “下五子连珠会吗?” 魏知白仍不应。 苏试的声音,也如这掺了夜雾的月光,淡柔而皎洁: “跟我走吧。” 魏知白扭头走向虞大娘的屋子。 他敲着虞大娘的房门,咚咚咚,咚咚咚。 虞大娘不堪其扰,骂骂咧咧地披着头发,踏扁了鞋跟来开门。 一打开门,见是魏知白,一张脸介于喜怒之间,好像满腔的火气和客套的笑意在她脸上拔河,互相扯来拉去,叫她的面皮都看来显得不自在了。 魏知白只是道:“我走了。” 虞大娘忙堆起笑脸道:“走?大半夜的,上哪儿去呢?对了,明天早上要不喝豆腐脑?再来两根油条……” 魏知白摇摇头:“不回来了。” 虞大娘愣了一下,又笑起来:“你这孩子,哪有在半夜赶时间的?过两天奢记米店的老板就该送钱过来了,我还想着给你也把钱结了,攒了一个多月,有不少呢,你可以买身新衣服……” 虞大娘可舍不得他。 魏知白一个人能干三个人还多的活,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别人能给她挣三千个铜板的话,魏知白就能挣一万。 虞大娘絮絮叨叨许下许多好处,可能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什么。 “……” 魏知白只再次摇头。 不为钱而来的人,自然也不会为钱留下。 魏知白没再说话,转身走入薄雾之中。
第八章 为师 秋。 午后。 尧光山。 雨若悬丝。 林木掩映中,有木屋几间。 除此之外,临近几座山,难觅人烟。 这几座山都是苏弑的。 苏弑没别的,就是山头多。 柴门正半开,块垒之石砌成矮墙,内中的庭院是夯实得平整的黄泥地,在雨中浸嫩,好像一大块牦牛酥油,湿润、油亮。 庭院被竹枝扫帚刮扫得很干净,鸡舍里有鸡安静地窝着。 水汪汪的碧瓦下,开着一扇纸窗。 湿漉漉的檐花落几朵在粗石窗台上。 外看小屋虽然简陋,向内一窥却叫人耳目一新。 美人榻前张着屏风,金猊熏炉中燃着沉香。 塌上铺着一方绒软的蛮毡,苏试靠坐着茱萸纹锦玫瑰枕上,似在闭目养神。 那掩盖在腰侧的阔袖一番滚动,从底下探出一只狸花猫来。 苏试便伸手搭在猫头上,顺毛撸了两下。 窗外雨声潺潺,知白正对着窗户,坐在桌前,面前摊开一本剑诀,提着毛笔,对着竹简抄写。 没有墨,也没有砚。 只有一碟清水。 毛笔是干净的,只偶尔点一下清水,黏一下笔头。 知白笔下写着一个“废”字,但描了七八遍,仍然是看不清。需对着窗光斜照,方能看见点浅淡的字迹印子。 他有些懊丧地蹙着眉,薄唇有点孩子气地抿得紧紧的。 “吧嗒”,室内响起落子声,苏试懒摇着白羽扇,伸手在一旁的茶几棋盘上又下了两枚棋。 苏试道:“茶。” 知白就站起来,提起白瓷小茶壶斟了杯茶,递过去给他。 苏试喝了两口,又道:“橘子。” 知白就从篮子里拣出颗橘子剥皮给他送过去,苏试吃了两片,又道: “剑诀。” 知白忐忑,将桌上的竹简捧去给苏试看。 苏试接过狼毫,在茶杯里一点,就在竹简上写起来。 那笔头在他手里分明还是软的,也不见得他手腕多么用力,却不知怎的,运笔之间,簌簌的有竹屑掉落。那笔尖就在竹简上剜出一笔有飘逸之气的小楷来。 知白观察着他,只见他虽然闲躺在美人榻上,全身的肌肉却蓄势待发,动静相宜,绝不浪费一丝力气。 用力的条条肌肉,就仿佛是演奏着一支和谐曲调的琴弦,在错落有致地发着力。 苏试边写边道:“真气当自云门贯彻太渊,上商穴应当微微发热,若是感到疼痛,那么便是真气凝滞在指上,并未及时发出。” “余擅梨花三十年,五十衰迟遇剑仙。剑术三门左中右,右虎中蛇左曰龙。”他写完这一句,就将竹简还予知白,“继续练吧。” 他一抖袖子,那些落在云袖上的竹屑便尽数被卷落在床角的填漆梅花痰盒里。 知白又坐到桌前练“写字”了。 他练的是金系内力,是以当初与虞捕快交手时,能用竹剑抵抗住对方的铁刃。金为坚,故修习外门兵器的,尤其是刀枪棍剑,多数为金系内力。 知白从母学剑,而其母武艺并不高深。 反倒是知白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对于母亲苛责的,甚至非人的要求,总是竭力完成,才得以青出于蓝。总角之龄,已胜其母。 在原著中,他又得苏弑真传,日后剑法,更是灵谲出奇,以至于无穷变化,但内力的缺陷,却始终难以弥补。 因为招式的变用与突破,离不开思索与顿悟;而内力的积蓄,却非一日之功。必日积跬步,方可至千里。 这也正是知白难以超越陆见琛的原因。 他唯有将全身的真气贯于一手,将一手的真气凝聚一处,如此这般,孤注一掷,而后锐不可当,方可以弱胜强。 几场秋雨过后,更觉山明水净,空气清凉。 知白洗了这几日的衣服,抬头看了眼纱窗。窗内苏试正手握卷册在读书。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苏试从来以为这句诗是贬意的,用以嘲讽闭目塞听之人。但实践过后,又发现在闻窗外事之前能“一心只读圣贤书”也很好。因为这个世界上,用耳朵思考的人,已经太多。 知白喊道:“师父,我去挑水了。” 苏试“嗯”了一声。 知白提了两个木桶走出柴门,向半山腰的池塘走去。 路是下坡路,本是寻常的黄泥小道,但零落成带地被铺上了菱形的石块。 这些石块多是不规则的多面体,有的粗糙,有的光滑,被稳稳地敲嵌在黄泥道上,使得这条路变得异常难走。 知白在走这条路的时候,不得不时刻注意脚下,灵活运转脚腕,并随时改变落脚的位置。 知白记得第一天来山上的时候,这条路上还没有这些石头。 只是睡了一觉,好像就一晚上长出来似的,从这处山腰一直漫铺到了那处的山头。 用苏试的话说:“剑的进扎和退守,必须靠灵活迅捷的步法。步法如狡兔,身法似疾风,剑术也就可以更上层楼了。” 说完他便丢给他一本步法秘籍让他自己练去,而挑水砍柴的山路上便多了那些怪石头。 知白并未见苏试握过剑。 他好似并未教知白练剑,却又是在教知白练剑。 知白在方塘处汲了水,又提着水桶往山顶走去。 雨后路滑,他摔了两跤,重新提了两次水,这才来到往日惯来的山顶。 山顶上有一棵老松。 这里便是知白独自练剑的地方。 魏知白又开始等,等松针掉落。 天上云卷云舒,不知流光易逝。 “噔——” 突然响起一声琴音。 “噔噔噔,等噔等噔等噔——” 一阵鸟雀拍翅声从两边木叶间响起。 是谁在这山头弹琴? 魏知白的眉心蹙起,抬头看向往高空飞去的林鸟。 这弹的什么琴…… “难听。” 他寻声转头望去,只见对面的峭壁山头,有一面嶙峋岩石横卧,岩上一株怪松,松下一人着一袭白衣,抱琴而坐。 琴是好琴,由良桐所制。 苏试一手执羽扇,一手撩弦。 玉指冰弦,有风盈袖,几枚松针落于袍袖间,当真是洒然出尘。 若非有魔音穿耳,知白也要觉得这是一幅好风景。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伯牙想到什么,钟子期都能从琴声中领会。” 苏试边弹边道,“你可听懂了我所弹之乐?” “……” 知白遥望着上方的苏试,实诚地问道,“你弹了吗?” “我已弹完。” “……你是说你刚才在弹琴吗?” 苏试摇了摇羽扇,单手转轴拨弦三两声,又对知白道:“我弹得不是琴,是诗。” “弹的什么诗?”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鸟确实飞绝了,他若再弹下去,知白也非走不可。 “……” 魏知白嘴角翘起来,又压下去了。 苏试抬头微微一笑,与他隔着冷涧相望。 俄而他抱琴而起,知白只见他似广袖一拂,便从那头的山,轻盈飞掠而来,步履如飞絮,袍袖风中翻软,眨眼间便又一身清静地站在他面前。 真如诗云: “万里不足步,轻举凌太虚。 飞腾逾景云,高风吹我躯。” 魏知白见他站到面前,眼睛一亮,昂首道:“师父,我已经斩了九百九十九枚松针。” 苏试道:“好,再削断一枚,就回去吃饭。” 魏知白就等着他这一句: “师父,你看。” 他凝气提剑,转身一挥,手中剑劈向落下的一枚松针,却又在剑刃触及前收住去势。 正此时,那枚松针却断为两截,从半空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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