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苏试并没有仔细打量他的脸庞,因为他的视线不自觉地被那双眼睛所吸引。 那双眼睛温暖、璀璨,就好像你在漆夜中望见的一盏孤灯,不知不觉间便吸引过去…… 等苏试回过神来,便发觉自己竟与一个陌生人对视良久。 那人又对着苏试笑起来,这是他今天第二次看着苏试笑。 苏试跟着困惑地一笑,随即撤回目光。 他容姿洒淡,却偏偏着一身暗奢的黑衫,阔袖边的银纹犹如一笔狂傲的龙蛇舞。玉指握着乌羽之扇,又有一种诡秘之惑。 扈从添酒,那男人依然浅啄慢饮,看着苏试,仿佛在用他下酒一般。 苏试不再在意那男人的目光,月光洒在他的肩头,梅花的香气被风吹入。苏试随手伸到窗外,摘下一朵梅花,放到鼻端轻嗅…… 月下看他,似仙似幻,似诗似魔。 这时,一个小童捧着红木盘向苏试走来,木盘上放着一张红色的纸笺。 苏试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五个字: 「五陵人,唐璜。」 苏试宛然一笑,怪不得这有梅茶馆讲“一枝花”的故事一口气连讲了三天三夜,原来是男主受为他买的人气。 有梅茶馆虽然只此一间,但有梅茶肆却遍及大江南北。 三天,也足以叫“一枝花”闻名九州了。 他正愁着怎么搞死自己,男主受这真是送来一口好锅。 苏试将纸笺一折,放入杯盏中,伸手盖上杯口,等他将手拿开,那襞纸便化为了齑粉。 月已中天。 有梅茶馆门口点起两盏纸灯笼。 灯笼上各用文征明的楷书写就一个“梅”字。 别人离开时都是骑马,只有苏试坐轿,无人抬的轿子。 苏试掀帘进入轿中,轿子重新浮起,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运行内力驱动轿子并不是件轻松的事,至少一定比请人来抬难上许多。 他之所以坐无人抬的轿子,并非没有理由——这其实是一种很好的练习内力的方式。 不然仅仅为了逼格就遭这个罪就太傻了。 他刚要坐到垫褥上,一只扑腾累了的麻雀便从上面飞起来,又对着透着片月光的窗帘扑腾。 “咦。” 苏试惊讶一声,不知这麻雀是怎么飞进来的。 苏试掀开竹帘,但那麻雀因为惊恐已极,只拼命一味地将自己的小小身体胡乱撞向一旁的车厢上了。 苏试伸手去拢小鸟的身体,那鸟儿因为扑腾得太厉害,每次都滑出他松张着的双手。 其实以他的武功,完全可以一手就捉住这只麻雀。 但他还是不厌其烦地伸出双手去轻拢那鸟身。 麻雀柔软的翅膀不断地滑过他的手指,好像一块酥滑的黄油在掌心里滑来滑去。 渐渐地,那麻雀不再扑腾了,而是收起了翅膀,乖巧地蹲伏在他的掌心。毛绒绒的小身子就像一颗又软又暖和的小心脏,带着点生命的律动。 苏试一手掀起窗边竹帘,一手将麻雀递出。 那麻雀感受到清新自由的空气,便再次欢快地展开翅膀飞了出去。 轿子停下来的时候,有一阵马蹄声也跟着停下。 又是茶馆里那个青衫男人,他又在望着苏试微笑了。 那面庞在夜影的勾勒中更显冷硬,那冷硬的面庞却居然十分适合笑容。 “……” 苏试看了他一眼,便放下了帘子。 只觉得这个人是个怪人,无缘无故地对着他笑,实在有点莫名其妙。 其实以前也不是没有人看着他笑,只是他从来没有心去弄懂其中的深意。 但他以后会懂的。
第六章 练剑 鹿门。 水道码头。 魏知白正在背着粮袋。 一包包碧梗米被从货船上卸下来,由码头工人背运到这附近的仓库里暂存。 这些工人干惯了这类活计,一个个弓着宽大的脊背,像是骆驼一样驮着三袋米,一口气地往仓库走去。 魏知白身量尚未长成,背得并不比别人多。 但速度却是别人的两三倍。 往往别人背完一趟,他已经背完了三趟。 别人背完一趟,要领个竹笺子,好作领工钱的凭证。但他不领,因为他不要工钱。 夏日的太阳晒红了他的脸颊,汗水湿透了他的粗布衣衫,他像许多其他的码头工人一样敞着衣襟,露出单薄,但是结实的,如花岗岩雕琢而成的胸膛。 热汗,顺着他的肌理淌下…… 虞丫头痴迷地看着魏知白,虽然魏知白和其他汉子一样被粮袋压弯了腰,虽然魏知白像别的臭男人一样浸久了汗水的衣衫被腌出了酸馊味……但她仍然感到痴迷。 因为他好看。 “你擦擦汗。” 虞丫头将一方棉帕递给魏知白,不过魏知白背着粮袋腾不出手。他还没说什么,虞丫头立刻拿手帕在他额头上抹了抹,“我给你擦。” “谢谢。” 魏知白看着她,他好像不会笑似的,一张脸永远是那么孤僻、那么冷淡,叫人觉得有一种不懂人情世故的傲慢……但是那样一张英俊的脸近距离地朝向你,不管是什么表情,你都会觉得享受的。 旁边的工人们都发出打趣的怪叫声,但魏知白的表情仍然没有什么变化。 “……” 虞丫头的饼脸艳红起来,不知道是被太阳晒红的,还是为意中人羞红的。 她一跺脚,捏着手帕吨吨吨跑开了,肥大的臀部也翻滚起来。 当日唐璜与魏知白离开后,便发现了一个问题—— 诚然,上一世魏知白是个剑术奇才,但那是经过苏弑培养过后的魏知白。 而现在的魏知白只不过是一个空有天赋的不入流剑客罢了。 他实在是太疏忽大意了。 此时的魏知白,对他不仅没有帮助,还因为轻功脚程的问题要拖累他的查案进度。 对付苏弑的事情,事不宜迟,不然拖下去,他“未卜先知”的优势将要丧失,就没法再先发制人了。 因此,唐璜不得不与魏知白在鹿门分手。 虞丫头一把推开房门,虞大娘正在房里数着铜钱。 虞丫头含羞带怯地挨近她娘,虞大娘眼里只有钱,头也不抬地道:“平底巷的王麻二,你相看得怎么样了?别怪老娘催你,趁着年纪小还有几分鲜嫩,赶紧挑一挑,矮子里面还能拣出个高个来,等再过两年,这行情可就不好了。” 虞丫头搅和搅和辫梢:“妈……这王麻二,长得也太磕碜了。” 虞大娘从珠算中抬起头,看向自家像胖虎一样的闺女: “王麻二只有一个软弱可欺的老母,家贫可入赘,人又能来事,你可找不到更好的了。” 她一双眼睛白多黑少,斜睇过来像刀子一样,能剜出你心底的小九九来。 虞丫头被她娘看得垂下头去: “我觉得像知白那样的就很好。”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是双下巴的娇羞。 “他?他不行。”虞大娘又低下头去哔哔叭叭地拨算盘,“男人看脸做什么?是要去当兔儿爷、契弟,还是登台唱戏?他是个没出息的,你趁早给我打消念头。” 虞丫头瞪大眼睛:“知白怎么就不好了?他够能干,肯吃苦,力气比两个王麻二还多。” 虞大娘漫不经心地道:“身体不强壮练一练就是,这脑子不好它没地儿治!” 虞丫头急了:“这十八号水道码头谁不说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儿郎?当初娘你给了他一碗葱花面,他就给你搬了一个月的货,一点都不带含糊的。” 虞大娘有一耳没一耳地听,随口咕哝道: “所以才说他脑子不好。这一个月活下来,都够买几百碗阳春面,你见过哪个脑子利索的人能干出这等样的事?” 虞丫头傻眼了:“可是娘你……你这样是不是欺负人?” 虞大娘翻了个白眼:“‘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虽然只是给了他一碗清汤面,但却是在他艰难饥困时伸出援手,这就叫做‘雪中送炭’,他为此加倍报答我,也是应该的。” “可是那面不是快馊了,你准备倒拿去倒泔水桶里的吗……” 虞丫头彻底晕了——知白是应当报答她娘的,但这“报答”却又是一种愚蠢的行为。 可是仔细一想,好像又不无几分道理。 干重活的人饿得快,码头工人们早早地歇了活计,陆续地回去了。 魏知白如往常般回虞大娘处吃晚饭。 夏日里,小饭桌就摆在房门前。 虞大娘热情地招呼知白坐下,看也不看从茶馆里蹚回来的虞大爷一眼。 虞大爷整日清闲,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在街上摆个摊子,给人写写书信。 年轻的时候,虞大娘看中虞大爷读书人的那股子风花雪月,而虞大爷则欣赏虞大娘有股虎虎生风的能干劲儿…… 而现在,优点都尽数变成了缺点。 一个嫌另一个不像个男人,顶不起半边天,屁点本事没有。 一个嫌另一个不像个女人,没半点温柔小意,简直粗俗不堪。 虞大娘盛粥的时候,虞家三口都是小碗,只有魏知白是一大口海碗。分馒头的时候,虞家三口都是一个,魏知白边上放了三个。 桌上三个素菜——一盘蒜苗炒豆干、一盘清炒四季豆和一缸雪菜肉丝。 就雪菜肉丝还带点荤腥。 虞大娘大劈叉筷子往雪菜肉丝里肉多的地方一夹,夹起来好大一坨,滚下去很多肉丝,她挟着雪菜搁在知白碗里道: “多吃点,知道你爱吃辣,豆干和四季豆里我都放了点辣子,待会儿尝尝啊,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虞大爷吃了半个馒头的时候,魏知白已经将一盆粥和三个馒头都吃了精光。 虞大娘热情地道:“小白,锅里还有很多粥呢,再来一碗不 ?” “……” 魏知白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准备起身去盛饭。 虞大爷翻了个白眼,咕哝道:“可真能吃,饿死鬼投胎的呢。” 魏知白身子一顿。 “说什么呢你!” 虞大娘一拍筷子,怒瞪虞大爷,“这话我不爱听,小白这么好一个孩子,谁要说他半点不是,我跟谁急!” 虞大爷冷笑道:“天天放辣椒,还让人怎么吃。” “白吃萝卜还嫌辣!”虞大娘转头抢过魏知白手里的大海碗,麻利地去盛了一大碗稀粥,关怀备至地道,“别搭理那个老酸货,明天还有几艘粮船过来,你多吃点,今儿个累了吧?晚上我给你烧点热水,你搽搽身子,好好休息一番。” 魏知白也不说话,只是闷头吃饭。 虞丫头看看她娘,又看看魏知白,又搞不懂了。 她娘看不上知白当上门女婿,怎么又待知白跟亲儿子似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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