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晚色起,夕阳浸绿水。 此处人烟尚算稠密,茶棚酒肆陈列,居舍多带有小院或篱笆。 做完一天的活计,回到家中,粗茶淡饭上桌,揭开的是一天悠闲时刻的序幕。 有些人家吃饭晚些,有些则像虞大娘家一般早早地吃了饭,但总归都是在天光未散,夕阳仍昳丽的时候。 老太婆坐在竹凳上摘着豆角。女人们忙着收拾碗筷的时候,男人们就坐在院子里编着鸡笼。 一个小孩儿偷了妈妈的缝衣针,正躲在角落里又敲又打,又掰又摁,想把针弄弯,做成钓钩,好明天和小伙伴一起去钓鱼。两个大些的孩子蹲在门口的黄泥道边,用尖石子在地面横横竖竖画个棋盘。然后各从怀里摸出个盒子来,打开一看,是用收罗的小石子和泥巴捏的小棋子,就这样你一个泥棋子,我一个石棋子地蹲在地上下起棋来。 虞大娘家的院落可以远眺鹿门江,院子里种着一棵老槐树。 魏知白就站在树下。 手里握着一把简陋的竹剑。 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在练剑。 他已经这样站了许久。 虞丫头也已经习惯他这样无声无息地站在树下,站上一刻钟,站到夕阳燃尽余晖,站到明月当门……也不知道是否还要站到朝露在草叶上凝滑? 反正她总是忍不住困先去睡了。 他爱站多久站多久,反正他站着不动也好看。 现在还早,虞丫头正在给院子里的鸡喂食。她一边喂,一边偷瞄魏知白。没注意一把小米滋溜溜地全洒到了一处,撒丫子跑过来的鸡挤在一起,因为抢食而乱叫,很快就你啄我扇地争斗起来。 “咕咕咕!” “咕咕噶!” “喔——!” 虞丫头手忙脚乱地驱散群殴的公鸡母鸡们,公鸡啪啪地拍着翅膀飞上魏知白的肩头,昂首傲视着,他也仍未动。 他仿佛痴了。 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雕像。 然后,一片青叶落下。 他动了。 公鸡的身子耸动,但鸡头不动。 落叶飘坠在地时,一片已变作两片。 是顺着脉络被削成两半的。 ……是的,他在等落叶。 夏日也有落叶,但夏日的落叶并不多。 夏天的树是不容易落叶的。 他知道自己敌不过魏灵风,更不要说杀死靖临侯魏晋箜了。 但他仍用这个笨旧的法子练剑。 因为他没有别的法子。 他不像陆见琛出身于江湖名门,自有世家绝学的传承;也不是魏灵风身世显赫,请得起名师教授……他唯有把能做的事情做好,做绝,做到极致。如此一来,方有机会自我超越、自我突破。 虞丫头擦了擦汗,看了一眼魏知白。 见他仍然站在树影下,落一身斑驳的残阳。她既觉得松了口气,因为糗态未曾被瞧见,又芳心有些落寞。 魏知白英俊的面庞,还带着天真而青涩的弧度。他和虞丫头见过的粗俗的男人都不一样,他从来不会发脾气,更不会说那些粗鄙的脏话。 然而他却仿佛又永远是那么冷漠,难以亲近。 虞丫头转身要去拿扫把扫一地鸡毛,就看到篱笆外的邻居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翘首望着什么。 莫非是谁放了孔明灯? 虞丫头也抬头望去—— 一顶轿子。 漆黑的轿子。 就落在对面房顶的屋脊上。 屋脊像鱼骨般狭窄,并高高耸起。 轿子两边悬空,叫人的心都跟着悬起来。 可轿子却是稳的。 一只手握住了帘子。 纤纤玉指如有清辉,在夕阳的橘辉中,也明如霜雪。 然后,从掀开的一角竹帘中,徐徐飞出来一张茶几,兼一方绣金坐褥。 茶几只有一只脚落在屋脊上,另有三只脚腾空了,坐褥也只一角挨着屋脊,却俱安放得四平八稳。 又有一只茶炉徐徐地飞出来,落在茶几上。 又有一只茶铫徐徐地飞出来,落在茶炉上。 又有一只茶壶徐徐地飞出来,落在茶炉旁。 而后是一只茶杯徐徐地飞出来,落在茶壶旁。 这是变得什么戏法?这么好看? 这街上的街坊邻居,一个个仿佛中了傻毒,便是吃晚饭的也要捧着碗来边吃边看。 一道纤丽的人影绰约,逼近了那竹帘,映出白衣广袖的一片梨花白。 只叫人恨那南风无力,吹不开那轻盈的竹帘,使那人的一身玉骨冰姿,便如薄雾掩映的花枝。 而后竹帘才又徐徐揭开,底下先落下一片云袖……倾颈抬首间,未见其容,已觉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这是什么仙人下凡? 底下的人已看痴,嘴里含着饭菜的都忘了咽了。
第七章 徒弟 苏试安坐在坐褥上,腰间玉带别一把白鸾羽扇。茶几上,红泥小火炉中烧着坚木炭。“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无水不可与论茶也”,茶铫中煮着茶汤,用的是瓷瓯澄净过的甘泉。 苏试右手执一把蒲扇,不疾不徐地摇扇着炉火。 屋顶上,万家炊烟已散,只余茶烟袅袅。 苏试提起小茶注,往茶碗里悬提注水,茶叶随之转动,香气随着茶雾氤氲而起。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他端起茶碗,独自斟酌。 底下看着的人也觉得口齿余香。 谁也没见过轿子飞上屋顶,但没有人咋咋呼呼地喧嚷。 谁都看过喝茶,但谁也没离开。 他们稀罕又安静地看他,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虞丫头只觉得,他比魏知白还要好看,好看一千倍,一万倍,她赶紧转头多看魏知白两眼,好险没有变心。 魏知白并没有多看苏试一眼,他仍然在等落叶。 叶落,拔剑,劈砍,收剑。 他心里只有这么一件事。 虞大娘路过问魏知白在干什么,魏知白只答两个字:“练剑。” 也难怪虞大娘认定他脑子有问题。 任谁看到一个人每天吃过晚饭后,什么也不干,就只是呆站着劈树叶,过不了一个月,也会觉得这个人脑子有问题的。 然而任何事情,看起来再蠢,只要做到极限,就会有大的学问。 有的时候,笨法子,就是最好的法子。 下笨功夫,未尝不是走“捷径”。 从小学一入学开始,苏试就有注意力障碍——他永远也没办法认真听课,如果哪一天他能认真听一节课,听上十分钟,就觉得自己进步很大了。 上课不认真听,除了写老师布置的作业,既没有补课,也没有看额外的参考书,但他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学习对他来说,不是难不难的问题,而是想不想的问题。 所以他一直以为自己天赋异禀。 他以为人真的是有天赋这种东西的。 但是后来,他想起来一件事——小的时候,老师说要背书,他就会默认为要一字不落地背下来。因此在当了背书小组长之后,被别的小朋友向老师“告发”了。 老师说差不多就行,这让苏试很困惑。 他并非有心刁难,也并不知道自己苛求了别人。 “差不多”这个词,他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哪种程度算是差不多,他却没办法理解。 …… 这个世界上本没有天赋。 一个人若总是拿最高要求当普通标准来要求自己,过不了年,他也一定会被周围的人认为是“有天赋”的。 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学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 善于射箭的莫过于羿,而羿教人射箭之法,也不过是开弓引满而已。 弓拉得满,箭方可射得远。 一字不落地背书,一片不落地砍树叶,两者并无不同。 不过是在射箭之前满弓而已。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两个偈子,正道出了人才和天才的区别。 这世间的道理果然是处处相通。 魏知白不懂这个道理,天才大都不懂这个道理,因为他们一直非比寻常地努力着,却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努力。 他只是实践这个道理,所以是他而不是其他人,在短短一年内名噪一时,成为江湖人眼中的“剑学奇才”。 苏试吹散一口茶烟,抿一口琥珀色的茶水……街巷渐渐昏暗了,底下的人也渐渐散了。 他也在等,等魏知白练剑。 人声消退,江潮声可闻。月亮似已溶在江水之中。透过纸窗的昏灯被夜色洗亮,穿着粗布葛衣的少年,站在树下的身影,挺直如一棵小松。 在昏暗中,用剑劈砍树叶变得更难。 注意力要更集中,也要看得更仔细。 夏日里,树木正茂,为何会有叶落?似乎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 只有失去生命力,已经死亡的叶子,才会坠落。 落叶并不像文人笔下那般翩跹,事实上,只要认真看一看叶落的过程,就会发现,有风时,落叶滚动,无风时,叶子是坠落下来的。如同急促无奈的一声,死亡的哀叹。 魏知白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等待、出剑的过程。 茶已凉,茶桌上被摆上了棋盘。 当苏试自己和自己下棋时,他也不知道黑白哪一方会赢。这就是乐趣所在。 苏试一手执羽扇,一手落子。 月下白衣,如披清霜。 玉指捻棋子,偶然有风入衣,远远看去,真似要羽化登仙。 魏知白抬首看看月色,停了剑。 尔后他这才转头看向苏试,好似刚看见对面屋顶上有这么一个人。他目光中流露出好奇,但很快收敛。 就在魏知白欲转身离开时,苏试压在白子上的手指往边上一滑—— 棋子滑出棋盘,破空飞出,直击魏知白。 魏知白倏然转身。他在转身的时候已经拔出竹剑,在转过身后便已挥出了这一剑。 但仍然迟了一步。 棋子打在足三里穴上,魏知白顿感腿部麻软无力,几乎单膝跪倒,咬牙才挺住,生生止住了下沉的膝盖,以剑拄地,强撑回来。 苏试凝注着棋盘,似在思索棋局,又落下一子才道: “何不拜我为师?” “为什么拜你为师?” “我可以教你杀人。” “你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因为我正需要一个徒弟。” “……” 魏知白沉默了,沉默地握紧了剑。 他心中是拒绝的。 他并不傻,自然知道苏试的武功远在他之上。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本能地抗拒这个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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