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自己摸爬滚打,奋斗了大半辈子,才终于在年近五十时坐上七十二寨总寨主的易云天,平生最不喜这些生来在锦绣窝里的什么少爷公子少主。 江玉鸭年少成名,一手蜈蚣百足鞭在江湖榜上排名十六; 而易云天使一手四十二斤狼牙镐,至今在江湖榜上不过位列十七。 江玉鸭十七岁便成为楚城第一赌坊金凫赌坊的东家; 易云天十七岁的时候,寒冬还在睡桥洞。 此时,他俯视着善容申,张开双腿,指着自己胯/下道: “这就叫‘鬼门关’,你要是能爬出‘鬼门关’,我就放你一马。” 十地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已经涨红。 “好。” 善容申躺在地上,向十地伸出手。他仍然在流汗,冷汗。他看起来虚弱得已经无法行动。 “少宗主!” 十地的脸色又开始发白,眼眶却发红。 “扶我起来。” 善容申冷冷地道。 十地用独臂将善容申扶起来,扶到背上,看来似乎要将他背起。 易云天已将双腿张得更大了些。 善容申用双手揽住十地的肩膀,却猛地一口咬住了十地的脖颈! 鲜血,喷涌而出。 咕咚咕咚咕咚……少年像野兽一样吞食着血液。 易云天脸色悚然而变,他毕竟是经验老道的老江湖,也曾听说过密宗功法,十分之邪门。 他立刻抡起他的狼牙镐,而少年从尸首上抬起了头。 易云天看到了少年的眼睛,已经由碧玉转成了赤红。 这是他的最后一眼。 他的世界犹如灭了灯,化为一片漆黑。 善容申已站了起来,鲜血滴下他的下颔,又顺着他的脖颈流到胸膛。 他那眉目高深的英俊的脸,显现出一种峥嵘又谵妄的微笑来…… 这才是真正的阿修罗。 七十二寨的土匪转身欲跑,又纷纷在惨呼中扑倒在地。 佛珠滴血,善容申转过身来。 赤红的双眸凝视着苏试。 若想使出《大日经》五品以上的功法,必须要以血祭。 善容申此前不过使出了七八分实力而已。 现在,充沛的内力已经将他破败僧袍上的血迹蒸干。 魏知白的脊背绷紧,神经几乎疼痛,他的每一根肌肉都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和眼前的少年拼命! 苏试却端起茶杯,有氤氲茶烟飘起。 他敬善容申道: “你请我喝了杯热茶,现在也让我请你喝一杯。” 他屈指一弹,那茶杯就平稳地飞了出去,善容申一抬手,刚好从半空中握住茶杯。 善容申的面色倏然一变,只因在茶杯飞行的瞬间,杯中的茶水已逐渐沸涌。 现在,茶水也仍在他的指间沸腾! 莫非,“一枝花”竟同时拥有火系内力和水系内力? 然而这两种内力难道不是相克的吗? 善容申低头嗅了嗅, 茶杯很烫,他低头吸了一口茶。 吸完后他的脸色已经开始变黑,变臭。 他呲着犬牙瞪视着苏试: “茶里没毒!” 苏试取了盏新的茶杯,为自己倒了杯新茶,浅抿一口,才微笑道: “我几时说过茶里有毒?” 善容申的面颊抽了抽,他低头看看桌上的那口血,才道: “……你用内力逼出一口鲜血,让我们误以为你中毒,让我们对你掉以轻心,而后便可坐山观虎斗……这一切,都是你的毒计!” “……” 苏试但笑不语。 善容申捏碎了酒杯,恨恨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第十六章 咳血 魏知白松懈下肩膀,回头好奇道: “师父,原来你没中毒啊?” 苏试反问道:“难道你中毒了吗?” 魏知白细心感受一番五脏六腑,确实没有任何异样,想来饭菜中也一样是没毒的。 他不禁松了口气,彻底安心下来。 他拍拍胸口,正想要坐下来休息一下,屁股刚挨到椅子,就跟扎了刺似的蹦了起来。 一个小童捧着红漆木盒从门外进来。 魏知白道:“什么人?” 小童甜甜一笑:“福记楼送糖葫芦的。” 魏知白道:“大半夜的送糖葫芦?” 那小童将红漆木盒放到桌子上,回道:“只要给够钱,下刀子也送。” 苏试掏出银锭一抛,那小童接住,又是甜甜一笑:“多谢。” 魏知白这才踏踏实实地坐下来。 他这一晚上见过的人,比他十六年来见过的还要丰富得多。 苏试将红漆盒子递给魏知白,魏知白打开一看,里面如陈宝玉般摆放着一排六枝各色口味的糖葫芦,美人发簪般的精致。 魏知白掏出一根葡萄干糖葫芦来,只见糖浆似琼英,吃起来滑腻胶牙,酸中有甜,甜中沁着酸。 苏试道:“好吃吗?” 魏知白点点头,把红漆木盒推向苏试。 苏试道:“我不吃。” 月光洒进来,照亮地上的尸体。 魏知白吃着糖葫芦,美滋滋地眯起眼睛。 既然这些人活着的时候他不在意,死了自然更不以为意。 月光、尸体、糖葫芦。 有一种吊诡的甜蜜。 这样的场景中,这样的一份残酷是令人难忘的,这样的一份甜蜜亦令人难忘。 魏知白吃了一串糖葫芦,就听苏试道: “小白,你可知道你犯了什么错?” 魏知白下意识挺起胸膛,正襟危坐。 “我出剑太慢?” 苏试摇头。 “臂力使得不够?” 苏试又摇头。 “师父,我……” “你可知道你方才杀的是什么人?” “……” 魏知白茫然地看着苏试,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他是谁,你却杀了他,这难道还不够离谱吗?” “可是,师父叫我杀了他……难道我做错了吗?” 苏试道:“错了。 “因为你做了一件事,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江湖本来就是人杀人的地方。但不管是谁叫你杀人,你都应该好好想一想,因为你是人,不是兵器!即使是我叫你杀人也一样。 “你既然有脑子,能思考,就必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哪怕你是听命行事,本心并无恶意!不管人是不是你想杀的,你既然杀了人,就不能再置身事外。甚至,有时候人们反而会认为错在你而不是我。 “每个人,都不得不为自己犯下的错付出代价!” 魏知白想了想道:“师父,我明白了。虽然我相信师父绝对不会骗我杀不该杀的人,但师父也会犯错,师父也会被骗。如果我能多想一想,不管是对我自己,还是对师父而言,都是更好的事。” 苏试微微一笑。 魏知白便问道:“师父,那紫孔雀是什么人?” 苏试便将江冒莞的故事说与他听。 魏知白道:“他该死!” 他觉得他不该只刺他一剑,怎么也得十七八剑才好。 莫非这世 间真的就是“大恩如仇”?他实在是难以理解。 苏试道:“他确实该死,但他六岁便投于江泽清门下。江泽清如师如父,将其培育十余年,他的错也不小。” 魏知白有点犯晕:“江泽清救他性命,待他如子。爱惜他的才能,全心培养他,没有半点藏私,倾囊相授。这样无私的人,师父为什么说他做错了?” “他的错,就在于他太爱才!” 苏试道,“江冒莞年幼遭遇不幸,一夕之间亲人尽数死于仇人之手,心中难免悲怖惶惑,性情也必然受损。江泽清本就该多多注意引导他的品性,而不是一味地只培养他的才干。” 魏知白道:“然而世间之人,并非人人都如江冒莞,只能说他这个人,心肠要比别人坏上许多!” 苏试道:“成年之人,可以说性情已定,江山难移。但小孩子宛若白纸,他的天性和成年人是不同的。 ‘知错能改’,说起来简单,但实践起来,我只见大多数孩子能做到,大人却稀缺这种美德。 小孩子的天性,就是期望得到大人的认可,为此他愿意努力作出改变。 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若是连一个脑内尚且混沌,是非对错都懵懂的小孩子都教不好,却说这孩子天性如此。那未免也太推卸责任了。” 魏知白不服气:“但是他已经长大,他现在已经不再是个孩子!有些道理,他本该自己明白过来。” “你说的对,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所以他该死。但他曾经是个孩子,所以江泽清也有错。”苏试道,“当然,这些都是为师的道理,你不懂也无妨。” 苏试又道:“我初遇你时,你在报答一碗面的恩情。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我收你为徒,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的心。 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有这样的品性,所以我收你为徒。 而只要你保有这样的品性,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欣赏你,都会有师父愿意教你。 决定我是否喜欢你,是否愿意对你倾囊的,并非是我,而是你自己。 但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看到对方身上拥有自己所没有的美好德性时,会想要去毁灭。 所以,你还要明白一个道理: 毁灭美好的人永远居于下流;而欣赏并努力接近美好的人,则不断登高。 如果你能明白这个道理,那么也许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能伤害你的肉体,却没有人能再伤害你的心。 如果你明白这个道理,那你就可以入这江湖。” 魏知白道:“师父说的话,我都记着了。” “我本是要教你杀人的,现在看来,你还没有真正地学会杀人。”苏试道,“你也该去做你答应我要做的第二件事了,你想好了要怎么去做成这件事了吗?” 魏知白点点头。 苏试道:“去吧。” 魏知白就站起来,走出了雾月楼。 掌柜的不知躲到了哪里,跑堂的也不知所踪。 雾月楼里的蜡烛已渐渐燃尽,飞入厅内的月光,是那样寂静,那样苍白。 人气消散,空气寒凉,地面像结着一层冷霜。 苏试从怀中拿出一本册簿,《命账簿》。 他翻开册子,笔尖沾了点血,用兔毫又划去几个名字。 然后他又端起那杯茶浅啜。 素手轻斟琥珀光。茶分一盏入唇香。 我似飘然云外客,暂凭清露润诗肠。 他突然接连地咳嗽几声。 茶杯里的茶水便变了颜色。 血红色。 人,已离开。 乌木轿子从厅中消失,从雾中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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