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并不是一种日积月累的不满的爆发,而仿佛只是顷刻一瞬间发生的事。 就仿佛人和人的感情,是按照某种固定的化学方程式在发生着反应。 而你可以轻易从中提取出导致变化的主要成分。 当然,他们依然当你是朋友,只是由于命运轨迹的分离,彼此的心灵也随之远离。 但对于我而言,并没有挚友、较好的朋友、普通朋友这种区别,要么是朋友,要么不是朋友。 要么十分,要么零。 他们还是很好,比大多数人都要好,但还不够好。 不值得我用十分去换取他们的五六分。 感情的深浅要靠缘分来决定,但既然是朋友就不该心怀龃龉,存有猜忌,而是坦诚相对。 十分的人虽难得,但也并非没有,只要我不曾变质,将来总会再遇到。”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他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陆见琛便知道他已有了醉意。 他问道:“那不是很寂寞?” “不寂寞,”苏试躺到洒满梅花的草地上,枕着一只手臂,伸出另一只手撩了两下一旁的桐琴,“曲高和寡。” “偶尔,也会感到寂寞吧?” “那么,朋友多的人,会感觉到忙碌吗?”苏试微微一笑,“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生活。” 一片梅花飘下来,从他脸畔滑落。 人世间的烟尘味都从他的眉目间淡去。 陆见琛沉寂半晌,道:“其实,人心并非‘等闲’能变之。而是有些心,本来就是等闲之心。当你掩盖某种条件时,他们对你视而不见;当你展露这种条件时,他们又对你趋之若鹜;而等你失去这种条件时,他们立刻对你避之不及。” 苏试道:“所以我还是觉得,交朋友是一辈子的事。” 陆见琛道:“既然是一辈子的事,那就应该慢慢来。不要急于承诺,也不要急于一时。” “所以交一个朋友,看的不是他是否会主动找你聊天,不是他会不会不时送你一份小礼物,甚至也不需要嘘寒问暖。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明白,他是为了什么而欣赏你,而被你吸引。他到底珍视你的什么特质。”苏试道,“而命运总是将一些美好的特质在一瞬间显现,而能捕捉到这些美好的瞬间,又需要你去用心,否则,即使遇见了也会错过。我也不知道我是否会和你成为朋友。” 陆见琛道:“我却有自信成为你的朋友。” “但也许我这样的人不适合做朋友,”苏试有些伤感道,“想要和我做朋友的人,付出的往往比我多得多。” 陆见琛道:“但是你并不需要你的朋友为你付出,不是吗?” 苏试将目光转向陆见琛,他们彼此静静地注目着。 过了一会儿,苏试淡淡地笑了: “这世上,若有一人愿与你同欢喜,便可作为挚友了。” “同欢喜”,陆见琛知道这并不是低标准,而是高的要求。 因为这个世界上,哀你所哀的自然很少,而能乐你所乐的,却也绝不会多。 苏试将他那盏白玉杯置放胸前,那杯中的酒被内力所激荡,正不断地像小小的喷泉般无限地沸涌与翻腾。 流泉得月光,化为一杯雪。 他玩着。 陆见琛见他不喝了,便仰头灌下酒囊中剩下的烈酒。 夜深灯欲眠。 人声渐绝。 林中灯笼中的蜡烛渐次燃尽了。 苏试捻起胸前酒杯,将最后一杯酒也牵颈饮尽了。 陆见琛只见他红潮灼脸,睫羽轻扇,似睁还闭,仿佛困欲睡,又似眠初醒。偶然现一线秋波,盛月华如水,潋滟无际。 “啪。” 苏试挥手按上一旁案几,摸到一管紫毫,便轻摇着起身,略带踉跄地往梅林间走去。 “……” 陆见琛抬了抬眉毛,站起来跟上去。 只见苏试在一棵梅树前站定,对着树干一阵挥臂,玉带衣袍绕身飞。又很快走到另一棵树前,略一沉吟,便又是挥笔,簌簌有声。 陆见琛走上前去,只见他原来是在树干上以笔为刀,行云流水般地刻下首诗来。 他还把诗名写在一旁的梅花上。 喝醉酒刻诗,这酒疯耍得很特别。 陆见琛看着他,忍不住笑起来。 他好像得了笑病。 就好像一个人感冒了会忍不住咳嗽一样,他看着他就会忍不住笑意。 苏试在前走着,他在后跟着。 深一脚,浅一脚,步履仿佛是相印的。 俄而,苏试又绕到了小河边,静谧的河水倒映着繁星。 他丢了软毫,又匍匐到河岸边,伸出宽爽的衣袖,浸入河水中,去捞流溢其上的星辰。 “快,捞星星!” 他看到陆见琛,便朝他招了招手。 陆见琛撩袍别住,蹲到河岸边,竟也真的跟着他去河水里捞星星。 “来,这颗给你。” 河水不断地从他的指间流溢,触碰着他的掌心。 他掬起一捧水,放到他的手心里。 然后抬起星眸,对他笑了一下。 他见过他雅淡的微笑,似风流无意,也早已知他“云衣雪面,月眉星目”,但此时见他眉目展悦,眼前却只剩下了一双眼睛…… 是笑盈盈的眼睛。 陆见琛感到猝不及防,忍不住腼腆地也笑了一下,但又很快忍住了,低下头去。 如果他的心上栖息着一双蝴蝶,那么此刻一定会被心跳声惊散。 他轻声道:“谢谢。” 他的嗓音低沉,是经烈酒和醇烟打磨过的岩石。 却仿佛在其上流过了消融的冰雪。 若是熟稔陆见琛的人见了,一定要大吃一惊—— 像他这样的人,居然也会犯傻。 年少时,陆少庄主过得是“平原一望草连空,手提千石之雕弓。回身一发堕双鸿,鸣镝尚在飞云中”的生活,闲暇时也“东郊斗鸡罢,南皮射雉归”一下调剂生活。 成年后,陆庄主是“五花马、千金裘”,“烹羊宰牛且为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又或者呼朋引伴,大雪满天地,也作仗剑行。 现在却和人蹚水捞星辰玩,弄得一身湿。 这一点也不陆庄主。 旁人瞧见了,也许会觉得这两人有些可笑。就是认识陆见琛的一些人碰见了,也许还要觉得他不仅是在犯蠢,还丢份儿。 喜欢上一个人,是不是真的会让人变傻? 然而不够聪明的人,却又是不懂得什么叫喜欢的。 他真傻,他便跟着犯傻。 他是个孩子,他便陪他做个孩子。 苏试兴尽而返,诗兴大发,拍着路途中的梅花打节拍吟道: “四明有狂客,呼我谪仙人。 俗缘千劫不尽,回首落红尘。 我欲骑鲸归去,只恐神仙官府,嫌我醉时真。 笑拍群仙手,几度梦中身。 倚长松,聊拂石,坐看云。 忽然黑霓落手,醉舞紫毫春。 寄语沧浪流水,曾识闲闲居士,好为濯冠巾。 却返天台去,华发散麒麟。[1]” 他本就武艺高强,内力深厚,每拍一下,过途的梅树便是一抖震。 林中一时落花如雪。 “每次喝完酒,我就感觉我的思维特别的清醒。”苏试转首道,“我非常喜欢这种清醒地思考的感觉。” 说完他就踉跄一跤。 陆见琛又笑了。伸手去扶他。 两人身披花影,相携而行。 玉蟾清影,落花满肩,琼酥酒面,淡净风姿,笑语盈香径。 赏心乐事共谁论? 我与你,花下销魂,月下销魂。[2] [1]像当年贺知章称李白为“谪仙人”一样,友人也称我为“谪仙人”。我历尽千劫依然尘缘未了,就落到了红尘中。我原本想骑着大鲸返回仙界,又担心神仙官府中的规矩会约束我,嫌我太过于率真。在梦中我几度和群仙畅谈,言笑晏晏。 倚长松,聊拂石,坐看云起云落,乐哉悠哉。不时以紫毫之笔,蘸天上的黑霓作墨,醉酒当书,狂放恣意。告诉那沧浪之水,可识得我闲闲居士,我要用你去洗净那尘世间的肮脏,把清白还给人间,然后我再返回天台,在那里披着头发骑着麒麟遨游于仙界。 [2]“纵然有美好愉快的心情能跟谁共享?花下也黯然神伤,月下也黯然神伤。”销魂用了相反的意思。
第十九章 赴会 明月小筑。 陆见琛在喝酒。 他喜欢喝酒,他也常常喝酒。 写信的时候喝两杯,练剑的时候喝两杯。 高兴的时候喝酒,不高兴的时候也喝酒。 深夜静、银烛高烧。 扈从打着哈欠,用剪刀剪下一段过长的灯芯。 却见陆见琛一边喝酒一边微笑,现在却停下来,好似定住了一般。 扈从见怪不怪地翻了个白眼,便去到一旁酒爵边,敲打石火重新把酒温一遍。 《红楼梦》里道,“酒性最热,要热吃下去,就发散得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拿五脏去暖他”,酒还是烫过再喝才好。 等扈从热好酒回来,发现陆庄主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姿态—— 一手端着酒杯,将饮未饮,微笑莫名。 想一个人,是不由自主的一件事情。 漂亮的眼睛他已见过许多,但动人的眼睛却并不多见。 他能从他的眼睛望进他的灵魂。 通透,琉璃般纯净,流溢着他内心的灵光。 你们不需要说太多话,因为他的眼睛里的话太多。 每一句你都不想错过。 即使是美丽的风景,只望着这一处,久了也会厌倦。 他的眼睛胜过绝美的风景,叫人看不厌,无端地心生欢喜。把时日都抛却了。 本来,你多看他两眼,是为了他的颜如玉,为了他的美姿容,但当他转眸望着你,望进你的眼睛里,你反而把这一切都忘记了。 在他的眼睛中,你又感到自己就像一卷展开的书册,充满了美好的词句。 当他用这样一双眼睛望着你笑时,就仿佛是在云间一笑。 你感到你在凝望中与他相识、相知,也仿佛这凝望是一场漫长的告白。 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在时日中被拼凑成句,又合成一首情诗。 “咚”的一声,酒杯滚到桌面上,酒水泼洒出来。原来陆见琛想的太入神,一不小心将酒杯给摔了。 如同半梦半醒间窗外响一声惊雷, 他终于清醒过来。 这才察觉到庭院中多了一道气息。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唐璜看着眼前的烛火昏昏的窗户,油纸上落着一道挺瘦的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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