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朝弋只听得见自己胸膛中如鼓的心跳,至于被他护在身下的那个人是什么表情,他看不清楚。 “为什么不跑?”他忽然问。 那些货物并不是一下子落下来的,而郁琰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傻子,朝弋不信他真的会被吓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着被砸。 “为什么不跑!”朝弋抓住了他的头发,在这几片掉落的侧板临时构建出来的局促空间里,他要逼他转头看自己。 郁琰被这力道带着仰起了头,偏着脸露出了一点笑。 那笑意太淡了,几乎转瞬即逝。 “你耍我……”朝弋不知道从哪里得出了这个结论。 可不等他再开口,厂秘和生产线上的工人闻声很快都赶了过来,一拥而上把那些压在两人身上的板材搬开了。 朝弋和他身下的郁琰很快也被分别拉了起来。 “干的什么活你们几个,”厂秘心里的头一个念头就是推脱责任,“毛手毛脚的,这些零件能堆在这里吗?旁边一点防护措施都不做,你们的负责人是谁?” 这会儿人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再添上厂秘这徒然拔高的责骂声,朝弋只觉得脑子都快炸了。 “没事吧领导?”厂副打量朝弋身上并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是身上的黑色西装沾了灰,领带也歪乱了,看起来多少有些狼狈。 “平时这堆货也不放这的,”厂副说道,“厂里的休息室有急救包,我让人过去给您拿过来?” 朝弋阴着张脸,没答话。 就在此时,同样被众员工围着的郁琰忽然对身边那个正忙着四处找纸巾的小刘道:“我去洗个手。” 见到郁琰离开,朝弋也立即跟了过去。 洗手间里,顶灯明亮。 方才被扑倒时郁琰下意识手着地,右手手腕扭了一下,掌心擦破了皮,水一淋,麻痒痒的疼。 朝弋用脚拨开门,然后慢慢走到郁琰身边,停下:“我真挺佩服你的郁琰,为了坑我,连自己都可以赌上。” 他记得前世落下来的零件分明是一批冷凝器,然而这一回,冷凝器却变成了侧板,这两者的重量差得可不少。 郁琰没说话,轻轻抖了抖手上的水,转身去抽洗手台边上的纸巾。 他总是这样子,总是摆出一副全不在意的态度,不搭理、不答话,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给。 朝弋看着那截脆弱的脖颈,想把眼前这人掐死的念头一点点地漫了上来,可他动了动右手,却发现那只小臂似乎肿起来了,伤处疼得厉害,而他刚才竟然一直没发现。 郁琰慢条斯理地擦净了手里的湿,然后才回身看向他:“朝副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这只是场意外,”郁琰说,“不是吗?” 朝弋冷笑了一声:“如果让朝文斌知道,他的这位‘好儿媳’,千方百计地要害死他最后一个儿子,不知道他是何感想。” 郁琰忽然走向他,声音落得很低:“那些侧板砸不死人的。” “不然你怎么还能好好站在这里呢?” 朝弋看着眼前人,阴冷的目光几乎要将他绞碎。 紧接着,他看见那人忽然伸出手,状似亲昵地替他整理了一下颈下那条略微歪斜的领带:“不过,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有个人,爱我爱到连命都可以不要了。”
第10章 10 自从回来的那天开始,朝弋就总是做梦,断断续续的,惊醒、再入睡,然后再惊醒,如此往复折磨。 最后一次醒来的时候朝弋看了眼时间,已经快五点了,于是他干脆不睡了,背靠着床头坐起来,沉默地凝视着面前空荡荡的黑暗,躲在这暗色中的家具轮廓像是几只蛰伏的兽,仿佛随时都要扑将上来,往他身上狠狠咬一口。 朝弋还在想最后一个梦,梦惊醒前的最后一个片段往往最清晰。 集团里的大半股东对他这个半路出家的继承人本来就不看好,前世在他把鼎先的订单搞砸之后,这些人便更加笃定了他是个哪哪都不如他大哥的废物。 不过其实也并没有哪个股东和高层会特意跑到他面前指摘,只是这个拿不出手的身份让他从小就对别人的目光和态度格外敏感。 他看见那些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之中,有对自己有不满的、轻视的,甚至于厌恶的,有些是明晃晃的恶意,还有些则是掩饰的很好的嫌弃。 朝弋原本以为自己并不在乎,直到那天路过朝文斌的茶室,听见那虚掩着的房门里传出了朝文斌语重心长的声音。 “和你说句心里话,”他听见朝文斌低声说,“阿冶走的那天,我心里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冒出一个念头来。” “你说怎么就非得是他呢?” “我有两个儿子……怎么就偏偏是他呢?” 很可悲的是,当时那个刚从大学毕业的青年人虽然看起来桀骜不驯、孤行一意,可在心底最深处,他仍然对这位生父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孩子般的憧憬。 从前的那个朝弋大概还是会觉得有一点难过的吧,可如今的他却只觉得可笑,可笑又悲凉。 * 郁琰半梦半醒间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身体的本能让他不愿理会,可那敲门声却变本加厉似的,在几分钟后变得愈发急促。 忍无可忍,郁琰终于起身,然后赤着脚走到门前,问:“谁?” 敲门声忽然停下了,但门外的人却并没有说话。 除了那个人,想必也没有谁会大半夜地跑来敲他的门。 朝弋不说话,郁琰也不出声,两人就这么隔着一扇门,无声地对峙着。 “我知道每个房间的备用钥匙放在哪里,”门外人的声音透过这扇门传进屋里,带着几分不真切的闷,“没必要浪费那个时间吧,郁琰?” 正当朝弋打算转身下楼去拿备用钥匙时,身后的那扇房门忽然打开了。 郁琰眉眼间蕴着几分被吵醒的不耐烦,只不过四下里太暗了,朝弋只能看见那门里站着一个模糊的单薄轮廓。 然后朝弋一言不发地挤进了那扇门,这间卧室明明很大,可他一逼近,郁琰就莫名觉得空间变得逼仄了起来。 郁琰犹豫着后退了半步,今天家里的人回来的很齐,只要他喊一声,就会吵醒其他房间里熟睡的人,他认为朝弋的胆子应该还不至于大到那种地步。 “什么事?”他问。 然后他就听见朝弋说:“我要洗澡。” 郁琰有些莫名其妙:“这件事有必要向我通知么?” 顿了顿,他又半嘲半讽地:“楼下浴室里有乐彤小时候用的婴儿洗浴玩具,如果你需要,可以去征求她的同意。” 说着他便要关上门,可朝弋眼下整个人都侧倚在门框上,如果他想把门合上,就必须得先想办法把眼前这人给搬出去。 朝弋垂眼看了看自己那只被吊起来的右手,今天下午去医院拍过片子后,这半边小臂就被确诊为了轻微骨裂,打了层石膏吊在脖子上,据说至少得修养一个月才能痊愈。 “我现在这样,要自己洗漱,”他故意放慢了语调,“不太方便吧?” 郁琰不认为他有什么不方便的,冷冰冰地开口道:“我记得杨姨考过护工证,也曾经有过服侍瘫痪老人的经验,你可以在天亮后问问她愿不愿意帮你。” “我现在就要洗,”朝弋看着他,义正词严道,“我究竟是为了救谁才受伤的?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感恩?好自私啊郁琰。” 郁琰没说话,他便继续轻轻慢慢地:“如果现在受了伤的人是琰哥你,我一定会很悉心地照料你的。” 他故意在“照料”二字上咬了重音。 “朝弋。” 黑暗中,朝弋似乎看见面前的那个人立起了眉,于是他低低笑,也喊了他的名字:“郁琰。”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我也不会勉强,”朝弋的声音不轻不重,“唔……让我想想,最近我刚认识了一个朋友,看着还挺有眼缘的,所以很顺手地让人帮忙照顾了一下他的妹妹。我想,他应该比你更懂得什么叫做‘知恩图报’吧?” 郁琰微微眯起眼。 “怎么样哥?”朝弋问他,“你觉得我应该把他叫来家里么?” 这人的语气、姿态,无一不在明晃晃地告诉他:我的确爱你。 但他的爱不是护星捧月、眷顾备至,而是恨不得将他踩在脚底下,给他带上千斤镣铐,让他烂死在他怀里。 这个疯子。 终于,朝弋等到了令他满意的答案。 “你等我一下。”郁琰说。 朝弋却伸出另一只手,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出了房间,语气不容置疑:“就现在。” 踏入隔壁间的那一刻,郁琰忽然有些后悔了,后悔把这次试探做得太明显,他觉得自己或许有些着急过头了。 前天晚上朝钰薇把他叫进了茶室,门一关,她就立即皱起眉:“你干嘛帮他?阿冶才走了多久?尸骨未寒,你别和我说,你这就变心了!” 她脾气一上来,语气不自觉地就冲了些。 在她心里,郁琰应该是站在她这一边的,他们一样都认为朝冶的死有蹊跷,一样都认为那个所谓的“二弟”就是个小人得志的贱种,所以她压根无法理解为什么郁琰会同意去带他。 郁琰看向她眼,沉默了半分钟,然后道:“你先冷静一下吧。” 朝钰薇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冷静下来后就坐在了茶桌边上:“我刚真是气上头了,不是冲你,一想起朝弋刚才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我就来气。” 郁琰也没和她解释太多,只是说:“我不答应,朝叔也会让集团里其他有经验的人去带他,到时候我们反倒失去了主动权。” 朝钰薇一想也是。 隔了一会儿,她又压低声音道:“明天|朝弋肯定会先去鼎先那边视察,我在厂里安排了一个人。” “你想对他下手?”郁琰立即反应了过来。 “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爬到我们全家人头上来,”朝钰薇说,“总之这事和你没关系,到时候你记得离他远点,或者找个借口别去车间。” 郁琰没作什么表示,只轻轻“嗯”了一声。 他当然想看到朝弋为亡夫偿命,可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场意外,实在太便宜他了。 况且郁琰认为,他一个才刚出社会的应届毕业生,就算有买|凶|杀|人的贼心和贼胆,也绝不可能把事情做得这么干净,背后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人在帮他。 比如霍佳瑛,比如霍胜。 他不能让朝冶死得不明不白。 因此郁琰提前联系了厂里的一位熟人,将那批堆放起来的冷凝器顶上的那些部分换成了重量较轻的侧板,这些侧板砸不死人,顶多给朝弋一个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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