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得榻来却又老实,只侧着身撑着脑袋看人。李郁萧倒是想立时起来躲开,但他无端觉得,此时起来穿衣,中间儿光着,恐怕不妙。因只道:“仔细朕故技重施,宣人进来瞧瞧你穆氏兄弟做派。” 他大约是无意识,一点一点往床榻里侧挪一挪,看在穆庭霜眼里,拥着被子仿佛吐丝的蚕儿似的。嗯,春蚕吐唾白丝如雪,这风景,也不知何时能见着。穆庭霜一叹:“那这故事传得可更精彩。” 李郁萧呆一呆,意识到一件事。是的,兄弟两个轮着番儿的,必然传得精彩,可是,李郁萧随便宫中怎么传穆广霖,甚至传得越厉害越好,也不很介意怎么传自己,却好像,总不大愿意听见别人传穆庭霜。这真是,岂有此理,事到如今他还偏心穆庭霜本就没道理,更加不可理喻是穆庭霜竟然还敢堂而皇之拿出来说。 脸皮厚能耐啊你。 胸中一丝烦闷,李郁萧不愿意承受穆庭霜直挺挺的目光,脸儿偏向一边,穆庭霜偏捡着他不爱听的念叨:“陛下替臣爱惜名声呢?”鼻音夹气带笑,手指尖儿还肆无忌惮弹在他身上,“陛下自己的声名不计,却来担忧臣的,臣感激不尽,谢陛下隆恩。” 一丝儿的烦闷叫催拨成十分,便悄悄演化成别的,李郁萧也换一副要笑不笑模样:“朕倒想顾一顾自己的声名,可是无法,顾无可顾,早在修慈寺就面子里子都败得彻底。” 做母后的给在皇位上的儿子下药塞人,别说在本朝,搁前头哪朝哪代都是独一份,独一份惹人议论的内廷秘事。那么这事儿,是谁促成的呢? 果然听见这话穆庭霜手上一顿,眼睛阖起,神情也落下来。李郁萧说完狠话也没甚痛快,反而只觉无聊,明明计策行得顺利,殿中气氛却不融洽,君臣两人俱是无话。 “是臣错了,”少一刻,李郁萧听见近旁上方传来穆庭霜沉甸甸的声音,“是臣想得岔来,不提,有损陛下威严此一类俱不必提,只说陛下的心意。” 李郁萧听见从前朝思暮想的声音向他说:“是我负你。” 除去事后紧接着谈过两回,这是两人各自冷静下来之后首度谈及修慈寺,时过境迁,是添得一分旁观者的清明么?还是旁的什么原因,李郁萧心想,他竟然说是他错了。 可是他如今知道错,又能怎么样呢。李郁萧告诉自己,不能怎么样。 “穆卿又要请罪么。” “不是请罪,”穆庭霜声音低低的,似有百转千回心事,“是谢恩,谢陛下此情如一,谢陛下心志坚定,谢陛下不循惯例,谢陛下不屑纲常,最终破得修慈寺一局,没如太后的意。否则……” 真当是百闻不如一见,前两日见过帝妃相携,今日更催心,又见得陛下与旁人一处滚在榻上。穆庭霜只觉每一处经脉都火烧似的叫嚣,叫嚣着叫他将那个人拖开,最好一剑斩了,再将陛下……将陛下…… 闭一闭眼,他道:“否则臣生不如死。” 一席话说完,殿中寂寂无声,少一刻陛下开口,也没说不用谢啊穆卿,也没说那你怎么谢朕啊穆卿,只说:“太后如今已经歇下心思,你不必生不如死,好好活着便了。” 陛下仍是侧着脸闭着眼睛,穆庭霜眯眼,作得小心翼翼语气:“陛下,臣一生少有如此剖白,心里实在没着落,陛下既不愿看臣一眼,那么,”他手慢慢滑进被中,“手可借臣一刻么?不必交握,只挨着便好。” 话音落时,他的手已经搁在被子里李郁萧手旁边,果然没试图握上一握蹭上一蹭,只老实呆着。 他这样子,未免低声下气,可李郁萧不许自己放任,手缩开一寸开口想让他直接下去。“陛下,臣有一事,”他却抢先截口说起旁的,“臣不是为穆广霖说话,只是观陛下行事,成事不说,既往不咎,很具明君胸怀,此番却为何誓与穆广霖不死不休?” 他这是说起正事,李郁萧睁开眼:“你想问什么。” “臣是想问,”穆庭霜沉下十分的耐心,不谈风月谈起旁的,“岑田己从前苟为我父效力,陛下不记其过引为援护,为何不给穆广霖也留一分余地?毕竟罗笙在手,或仍可离间他与我父,陛下没想过将他收为己用么?” 不行,李郁萧从没想过将穆广霖拉到己方阵营。大事上说,这个人,在北境军主帅的位置上无故离营,这事穆庭霜一五一十说过,身为主帅擅离职守,还一直无甚功绩,可见不能堪大任;小情上说,这个人要不听从父命老老实实娶家世相当的女子,总不该没办法负责就招惹别人小姑娘,始乱终弃,不负责任。 说完这些,李郁萧告诉穆庭霜:“管宁不赏片金,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道不同者不相为谋。纵然这些都不论,他为报一二私情意图陷朕于窘境,就不说旁的,就说你父,你父见朕尚保有十分恭敬,他竟然如此?”含着一些嘲讽,“又因朕搭合而不能慎终如始,最终陷入不忠不孝的境地,让你父亲面上也无光。这种人你说说看,收来是给朕效力还是给朕添乱。” 留在穆涵那边儿吧,老鼠屎不能坏咱们这锅粥啊。 一旁穆庭霜听完,心底慰然一叹,倒是有识人之明,面上则问:“陛下甄选人材自有见地,却为何信重同是门阀出身的韩琰呢?” “韩琰?”李郁萧不明所以,“他有异动?不应当。” 穆庭霜一噎,颇有些吃味:“陛下很信任他。” “嗯,”李郁萧也没否认,“起初并没有很信,也是相看许久。后来才确认他并无怨愤之心,毕竟是蒙冤被发落去喂马么。如今就更加牢靠,长信宫在外头建寺庙,缺个检点建材砖石的人手,恰巧韩琰母亲家里是做砖土石金买卖,朕遂使他舅舅悄悄在太后手底下听职,因此一家人是绑在朕这驾船上的。” 还有这一手,这是穆庭霜不知道的。没有,没有丝毫询问过他或者向他请教,他忍着酸涩安慰自己,总是好事,小皇帝做事越来越有章法。 君臣两个又说几人,说过汝文弼又说裴玄等等,各人可信的底在哪,以何制衡云云,尽是些御臣待下之道,果真是没再谈一个字的儿女情长。 末了穆庭霜道:“明日大朝会,臣还有一言。”李郁萧问他什么,他将并州在荆睢和穆涵之间的药引子悉数讲一讲。 李郁萧越听越精神,撑起身:“哦!朕说呢,怎么那么轻易挑得他给穆广霖吃下马威,原来还有这个前情,”他看向穆庭霜,“你又是不早说,真是。” 不过没什么责怪意思:“也不迟,也不迟,这样么,朕要好好想想。” 他兀自思索,没留神起身的功夫半边锦被滑下去一半儿,一边红颗将遮未露,煽情极了。穆庭霜闪着眼睛看一刻,直接上手把人按回枕上,一床锦被给严严实实踅好,嘴上念道:“陛下也不怕着凉。” 陛下未肯接他这份照拂,不肯乖顺一刻,嘴上刺道:“你又藏着掖着。”狗改不了……不是,呸。 穆庭霜眉眼弯起来:“那臣向陛下请罪。” 被他这般带笑看,李郁萧无端不自在,继续挑刺:“又是请罪,你这次又如何谢罪呢。” “如何谢罪,”穆庭霜念道,手抻进被中去捉他的手,“方才陛下就问臣如何请罪,如今又问,臣总不好总教陛下白问。” 本是休沐最后一日,本是新春榻上第一遭,说那许久有的没的已是按捺至极,穆庭霜扯着掌中一截手腕到得面前,又从怀中抽出巾子,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拭过去,李郁萧问他做什么,他漫不经心:“陛下这手要助臣请罪,可是,方才有不洁之物沾染在手上,臣替陛下净手。” 不洁之物,那就是穆广霖那话。李郁萧听得分明,可是很奇怪,碰那个不洁之物的时候他没有脸红,只有恶心,虽说还隔着一层衣裳但还是恶心透顶,这会子被穆庭霜说破,反而实打实的脸红。那穆广霖凭什么心甘情愿脱衣裳,嗯,穆庭霜都看见了? 满脸通红,李郁萧手上直发麻:“你你说什么助你谢罪。” “既是谢罪也是礼尚往来,”穆庭霜不紧不慢,仔仔细细拭他的手,“臣可是助过陛下两回,总只教臣卖力气么?” ?两回什么?!李郁萧有点听懂,满脸不可置信,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什么?不由分说手要抽将回来,却被穆庭霜狠命捏住动弹不得,整个人也覆到他身上,紧接着手捏住按上一物,他听见他道:“陛下,你除非赐我死,否则我总要如此谢罪。”
第81章 请罪长教圣主怜·二 初春午后的的栖兰殿, 帘栊内里加一层薄棉,小山炉子熏的烟愈发散不出去,窗外风吹得放肆,窗内地龙燃得热闹, 天气是轻寒轻暖,香是半沉半浮, 两人相对可闻一呼一吸,榻上春光想是乍明乍暗。 霎时身下的人不再挣动,穆庭霜始料未及:“陛下?”却见陛下眼睑垂下又抬起:“现如今是怎么说。” “陛下说什么?”穆庭霜原占得上风, 此时一问他忽然不知所措。 “朕是问,”李郁萧目光一眨不眨, “你如今什么意思。” “臣……” 李郁萧摇摇头:“你不必自称臣, 也不必称陛下。我重新问,你还与从前那夜怀着同样的心情么?” “非是如此!”穆庭霜静下心,想着怎样陈情,“臣……我, 我那时混账, 如今我……” 却左右不能尽诉,仿佛一条口舌冻得僵住,穆庭霜从不知道自己竟然会有如此笨嘴拙舌的时候, 蜇磨片刻才道:“我此时的心情与你相同。” 李郁萧面露沉思:“是因为瞧见方才我与你哥那样子?戳着你眼窝了?” 扪心自问,穆庭霜承认当然有此一段缘由, 可是有些刺激要更久远,有些渊源要更深, 情不知所起, 须臾间要问,穆庭霜答道:“不只是他, 还有罗笙,你大寒宫宴那一日待她好不体贴。” 看李郁萧神情,他笑起来:“我知道你是打得旁的主意,是为着撩拨穆广霖。可是,无妨。你邀她同乘,你赞她德行好,你替她挡下好多祝酒,”笑意落下,“我便想,你待她尚如此,往后你果真娶妻,你只会更体贴。青史虽有万卷,可即便再深情专一的君王也不能与你相提并论,你与你的皇后将会一生相携,会是最为人称道的帝后佳话。” 李郁萧叫说得一分赧然:“我哪有那么好。” “你有,”穆庭霜无端无法再直视他的眼睛,干脆整个人伏下来,下颌抵在他肩上,拥着他道,“那时我即知,我劝你娶妻立后,实在想当然耳。你的玄霜玉璧我珍重收着,其中所言不无道理,汝南王从今而后我尽心替你看着,直到,或许你改变心意为止。” 最后这句说得隐晦而落寞,一时李郁萧也是百感交集。 不过他感的是,早知如此,早知这样能直接使穆庭霜转性儿,他可能早和罗笙商量商量,早演这个,真是,早说啊。他那么费劲地向穆庭霜说这一句“唯一”,怎么说穆庭霜怎么不明白,没想到自己悟来如此轻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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