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月都在走亲访友,一直到开朝前一日,穆涵才得空召集人议事。 往哪里议事?既不是穆侯府也不是丞相府,而是洛水南滨一座不起眼的商肆,哪座商肆?既不是朱漆门的也不是白木窗的,而是乌木窗子玄漆门的。 去年洛邑周遭及司隶的户籍簿计上来,户曹正在向长史禀告使役税钱一项:“比之八年,去岁洛邑增五百余户。” 听到这里穆涵插一句嘴:“去岁洛邑哪里多出的这些人?”往年的例,一年增加的数量至多是这个数目的一半。 户曹道是春夏旱灾从北边来的,然后就诺诺不敢再言,穆涵一省:“逃荒而来,没有遣返原籍?” 这下不只是户曹,诸曹大人没一个敢言语,长史便清清嗓子接过话茬:“回禀丞相,当时收容流民的活计多交给司隶各地寺庙,这灾荒虽然过去,可这些流民大都已入僧祗或是成了佛图户——” 穆涵截口道:“为何叫寺庙收容流民?”话一出口他也回过味儿,是了,当时他不在朝中,蔡陵不敢轻易批拨钱粮赈灾,再者说,这些贱民原跑不到洛邑来的,事发突然,谁都没个预备。他转口问,“为何寺庙可收佃户?” 长史额上已经见汗,头埋得愈低:“回禀丞相,寺庙新起,京兆尹与左冯翊无先例可循,因此一切比的是道观的例,许其拨地收户,这……” 他没说完,穆涵手掌一横叫他闭嘴。没来由地升起一些机警,穆涵左右思忖,总觉着这里头隐隐有什么事,到底是何事?再想想宫里宫外如今雨后春笋似的庙宇,建得如火如荼,还有民间争相传阅的甚么玄奘传悟空传,如此等等。 穆涵按下此事不表,先道一声诸位去岁辛苦,叫分下去红封再好生送出去,而后留下长史单独吩咐:“打听打听,其一,建寺庙总是有册有典,看看司隶从去岁开始,统共起来多少座庙宇。” 长史躬身听着,听完其一等着听其二,没想到迟迟等不来,因陪道:“这释宗自天竺而来,有几分底蕴,教导的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民间有一二信徒,大约也没甚奇怪?宫中太后娘娘也格外信奉呢。” 一手在洛邑建庙的是谁,长信宫也没藏着掖着,大家谁不知道。 穆涵却总觉着太后不只是信奉虔诚这么简单。他晓得信奉这项的厉害。西王母垂赠玉琯所以有舜帝接禅,白鲤跃于王舟所以有武王伐纣,是以,西王母被推崇至极,白鲤鱼也被视为祥瑞,可见有信奉二字背书,你便是顺应天道。推行释教,太后真是无所求? 这话说回来,长信宫一年例粮才多少,太后哪来的银钱大兴土木?穆涵沉吟着继续吩咐:“去找均输令和沈决,查账,最好能查着长信宫的账。” 长史一凛:“丞相的意思,长信宫能知道各地道观和少府之间……?” 能么?穆涵觉着不能。因为这么一点子猫腻,若是太后知道,那皇帝知道么?没听庭霜说过,因此应当不能。可是一茬接一茬的事叫他心里不安,近两年活像是走背字,事事不顺,总叫人疑心不是运势不济而是人为? 这时外头奔来一人,是宣义侯府的管事,气喘吁吁地说一事,穆涵听罢心里一紧,可见是背后不能说人。 宫中传出消息,说是镇北将军擅闯陛下寝殿,惊着陛下的午憩,不知怎的闹出好大风波,陛下直闹着要见仲父。 未知广霖这孩子又闯得什么祸,穆涵进宫。 途中,丞相大人忽然想起一例。那是月前有一回,陛下执意发落踏鞠场周遭宫室的宫人,似乎也和广霖有关?当日时近岁末,忙得很,左右不是什么要紧事,就随陛下去,如今想来也是透着蹊跷。 可是到底是什么蹊跷?穆涵千算万算,觉着他的好大儿顶多能跟漪兰殿有些纠葛,实在想不出能跟栖兰殿起什么风波。 然后他进建章宫再进栖兰殿,再迳到陛下内殿,就看见,了不得,满殿宫人内侍齐齐跪着,床榻前有一魁梧男子,就是他儿子,只腰间围着一床锦被,里头好似不着寸缕,榻上坐的是—— 穆涵立刻避开视线侧身一揖:“见过陛下,”张嘴呵斥黄药子,“当得好差事!陛下的常服呢?快伺候给披上。” 黄药子跪在地上哪敢说话,倒是陛下开口:“……不穿!仲父,”陛下坐在那径自抹泪儿,“仲父,是朕对不住将军呀。” 穆广霖喝一声岂有此理,就要蹿上榻。 上榻不是风光旖旎也不是温情款款,而是好像是想揍人的表情,四周内侍赶忙去拦,陛下也往后仰避他,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扯着锦被挡在胸口,也是一件衣物也无,而且好像?脸上亮晶晶两行是什么,难道在掉眼泪?穆涵一见这情形头皮只发麻,先头冲穆广霖斥一声:“逆子!你要犯上不成,跪下!” 哪那么轻易,穆涵见内侍们拦人半真半假,只当是看在自己面上不敢太过为难他儿子,因道:“尔等莫要吝惜力气,给本相按住人。” 内侍们得令,加之穆广霖裹着行动不便,很快被按倒在地,穆涵松一口气,索性没叫伤着圣驾,刚想询问到底怎么回事,陛下抢先开始嘤嘤嘤:“朕该早些声张,请仲父管束,朕这是将镇北将军引上歪路呀。” 穆广霖大怒:“陛下何必作出许多乔张致!除却头次在踏鞠场你躲一回,其余哪回你躲开了?勾着我到这处,又叫人进来!你!”他转向穆涵,“父亲,他这是做局设计拿我!” 陛下掩面伏在榻上,大哭:“总念着镇北将军于国有功,因拦腰把臂不甚检点,几次三番朕也没言语,没成想惯得今日直闯进来!仲父,您瞧瞧他,”李郁萧含着委屈,“他胳膊碗口也似,叫朕如何抵挡?朕有什么法子?” 两人一壁一声声父亲,一壁一口一个仲父,穆涵真是头都要裂开。不过还是抽丝剥茧听出一些脉络,意思是广霖屡次、咳咳、屡次对陛下不恭敬?是了,提到一句踏鞠场,之前陛下可不是惩戒踏鞠场一遛宫人,原来为的是这件。 陛下有句话很对,只瞧一瞧广霖那膀子,只怕比寻常男子大腿都要粗,这满殿的内侍加上陛下,谁能迫他?他的衣裳总是他自己除去的。无论内情,无论是否存在什么陛下“设计”、“做局”,只这一项就说不过去,穆涵几步上前,一巴掌印在穆广霖面上:“孽障!胆敢亵渎陛下!” “父亲!真不是儿子一头儿,原只想戏弄一二叫他难堪,没想他一味……”穆广霖争辩几句,穆涵不由分说接连诘责,末了怒道:“还不将衣裳穿起来!” 李郁萧在榻上装哭装得如入无人之境,听见这话,攥住一件袍服一角,死死压住。 这衣裳正是穆广霖的,当他不想穿么!先前他没少扯夺自己衣裳,奈何都没扯得来,这才落得光天化日赤身裹体的尴尬境地!他恨不得一个一个剜去殿中一众奴才的眼睛,这、这一看就是皇帝小儿故意!穆广霖目光要喷出火。 这边厢穆涵顺着穆广霖目光一看,这,没法看。榻上锦被褥子,陛下和他儿子的里衣外袍散成一团,却哪里辨别谁是谁的?再看一眼跪一地的宫人,穆涵气得又抽穆广霖一掌,这怎能落下这等口实? 当着这好些人究自家儿子的错,却不相宜,穆涵只好声好气向李郁萧:“陛下,您待如何?” 陛下撑着坐起身,看一眼怒目而视的穆广霖,做得瑟缩模样,畏畏缩缩犹犹豫豫,终于道:“朕心向明月,如今朝阳虽升,气象轩然,朕、朕也是不能多瞧的。仲父,你的两个儿子朕只能事其一,断不能享齐人之福呀呜呜呜。” 这话说得穆涵又是一阵心累,他问的是陛下这事您想如何了结,想谈什么条件,可陛下什么意思呢?陛下口口声声说的,说的都是些什么荒唐之言。几座寺庙关于皇帝的疑影儿全然飞灰湮灭,这种耽于情爱的皇帝,不足为惧。 穆涵安抚几句,只说这孽子臣先领回去,陛下受惊,先请安歇,来日臣再押他请罪,云云,拽着人退出去。李郁萧瞧瞧,差不多了,有些戏要当时就博满堂彩,而另一些呢,要留韵,要品后劲儿,今日这幕即是如此,不能表现得太有章法。 因此他还要唱个落幕,便挥退内侍说要独自呆着。敛目思忖片刻,唔,有穆涵管教,穆广霖这个狗东西总不敢再造次,那么穆涵会识破么?不会,穆广霖不会说得太细,毕竟先欲行不轨的是他自己。即便说得再细,也挡不住悠悠之口,传闻如何,一早叫黄药子往阖宫里传去,此事应当—— 他正想着,层叠的帐子后头转出一个人,是穆庭霜。 穆庭霜一步一步向榻边走来,声音带笑:“陛下很豁得出去。” 李郁萧从凌乱的床榻里探出脑袋,瞧见他的眼睛,那眼睛没笑,那眼睛还发着红。李郁萧一呆,危机感陡然而生,觉着自己,觉着自己横竖是不是,穿得少了点?
第80章 请罪长教圣主怜 此计初初说时,穆庭霜乍一听就是一激灵,天灵盖扎针,麻上加麻, 李郁萧在那说得天花乱坠脸上放光, 他越听脸色越沉。 搁从前,他能寻着一千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从早说到晚, 迫使小皇帝放弃此计, 可如今,掌心合握,拇指捏遍每个指节,他微笑说好, 说陛下此计甚妙, 只一条,他须在一旁守着,以防万一。 彼时李郁萧很不屑,说能有什么万一, 朕有手有脚还真能给人占便宜不成,穆庭霜继续微笑,说陛下机警急智自然不会,臣不过在一旁策应, 非必要不会出面。 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陛下果真没有叫人欺侮了去, 一丁点没有。谁欺负他?穆庭霜只看着他,明面上宣镇北将军习骑射, 自己则佯装歇午憩误时辰,暗教黄药子留门,穆广霖进来, 他仰着一张雪样的脸,睲着桃花样的眼睛睃人,睡眼直似一把钩子。 而后就是勾连倒向床榻,一根指头伸着搭上穆广霖腰间的衣带欲拒还迎,一双手臂按着穆广霖胸膛半推半就,面上生涩可是计较全在手上,穆庭霜隔着帐子看个一清二楚。 这些私挑招式,到底何处学来?穆庭霜不知。 嘴上说的全是不愿,身上却没一处不浪,总之穆广霖叫引得衣裳褪尽,他身上也只余一条亵裤,他就扬声喊起来,早早预备好的黄药子率领栖兰殿所有内侍宫人齐齐进来,此计即成。 穆庭霜摒开脑子里纷乱的景象,低头细细看一遍捂在被中的人,笑道:“陛下此时倒羞涩。” “你,”李郁萧面対来势汹汹的穆广霖一点没怵,此时対着一个笑模笑样的穆庭霜却没来由地底气全无,“你退开说话。” 偏不。穆庭霜不仅没退开,而且一例在榻上坐下,更有甚者袍袖一掀鞋袜一除,也上榻来:“方才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如今却惧怕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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