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依穆卿看,”李郁萧继续当乖乖好学生,“趁着丞相远游未归,还有哪几个部司可动?” 君臣两个要说很不成体统,手指头一直似有若无勾着,可偏偏两个人嘴上都是正经。 穆庭霜答话:“先头第一个,臣要劝陛下暂冷一冷韩少丞。”大约是瞧见李郁萧面上一呆,他淡淡笑着解释,“陛下放心,臣不是公报私仇的人,臣说先远着韩少丞,绝不是因为他揭露踏鞠场苔石。臣是想告诉陛下,倘若来日想要委以重任,明面上务必不能圣宠过隆。” 明白,要低调,要不露痕迹,明白明白,只等将来寻个太仆卿的错处,韩琰的出头之日还在后头。李郁萧又问其余的,穆庭霜提一提前朝旧例,说武皇帝即位之初,建章宫学士与黄门当中没有可信之人,因在光禄卿手底下另设光禄、谏义大夫等职,出入宫禁,直接为皇帝谋事。 他道:“说来臣这散骑常侍的职,也是那时设的。陛下不妨效法此道,既然已有的人不得用,不如另辟蹊径。” 明白,就是智囊团,近身参谋,原本是建章宫学士的职责,奈何不听话,不过没关系,既然武皇帝已经开先例,皇帝你也可以嘛。这些言外之意李郁萧听得清清楚楚,一面若有所悟一面叹为观止,看看,看看人家,就你整天一头扎进情啊爱的,丢人不,看看人家的谋划,人家的…… 听着听着,忽然一个疑问窜进李郁萧的脑海。 不错,联络庄之武故人的活儿是他交代的,可是荆铜砖呢?他可没交代,他都不知道少府在岁贡上动的手脚,也不知道里头有荆铜,更不知道穆涵能在这时候北上,他上哪交代? 可是穆庭霜办得妥当,悄悄回购市面上的荆铜,收集起来烧铸成砖。话说回来,烧砖岂是一天两天就能办完,此事必然早在穆涵出发之前就得动手筹备。可是穆涵不是军中突发急事才去的么?穆庭霜怎么能提前知道军中有急事。 这关于九卿的谋划,这桩桩件件……真的是穆庭霜临时起意么?
第38章 针欹疑月暗,缕散恨风来·三 短短半年, 李郁萧却仿佛渡过几年、几十年,从前他心生疑问会想着去求证去追问,如今他心生疑问,只会默默记在心里。 记在心里,他却无端有些分神。 穆庭霜又分析几句,有意无意提及一些朝臣, 俱是穆涵留的人手, 有些明面上的清流和小一些的门阀世家家主,他也是这回才知道, 意思是这些人藏得可够深的,陛下您可当心。没想到他一抬眼, 怎么看着小皇帝根本没听进去?看样子是在发呆? “咳咳, 陛下?” “嗯?”李郁萧眼睛重新聚焦,发呆归发呆,一心还是能二用的嘛,“穆卿说新野邓氏有三子在朝为官, 官至御史中丞,仿佛与你外祖不大对付?” 是,穆庭霜一顿,是说了, 但那是表面的。邓氏在御史台经营有方,表面是与穆庭霜的外祖裴越这个御史台头头打擂台, 穆庭霜还曾经考虑过是不是可以收为己用,没想到实际上却是他爹埋的暗棋, 就是为着掌握御史台究竟有哪些人不服管不听话。他耐心地讲一遍, 眼见小皇帝一双眼睛瞪得越来越圆。 “明面上和你外祖对立,如此一来, 对你外祖不满的官员都要去他处报到,御史台便全在掌握?高啊。” 裴越李郁萧有印象,面相很和善的一个老头,简直不像是御史台和廷尉的当家,风度翩翩温文儒雅的一美髯公,哪哪都不像搞检举揭发行刑律法的人。感觉是和谭诩长反了。不过另有一项他不很明白,他问穆庭霜:“朕记得去年阿荼进洛邑,正是你表弟裴玄带家臣解救?” 算起来裴玄是裴越的亲孙子,裴玄的府兵,那不就是裴越的府兵么? 穆庭霜含蓄道:“裴玄性子跳脱,不大服家里管教。” 噢,反骨仔啊,不听爷爷的,反而跟表哥一起搞事,有意思,回头召来见见。李郁萧又问几人,穆庭霜耐心地一一作答,他的声音太清缓怡人,李郁萧眼睛不自觉就又往窗外飘去。这时节气候相宜,轩窗敞着,透过回廊门扉可远远瞥见荷西佳处外头的小池塘。 穆庭霜再再再次察觉到他的走神,无奈唤他:“陛下。” “嗯?” “陛下不是说不愿流连园景么?” “嗯,”李郁萧不是不愿意上心学朝政,而是……如此脉脉春光,他突然希望两人不要谈这些。似乎除却这些公事无话可说似的。倒也不必说旁的,他情愿两人什么话也不要说。望一望远处的池子,他没话找话,“朕瞧见池子里有几株枯荷枝子。” 穆庭霜说是去岁的残枝,等再过两月,尽数除去,新一季的种藕埋进去即可。李郁萧想一想:“再过两月,就是四月上?” “是。” 他喃喃念道:“那也快了。” 堂中一时默默,穆庭霜叫他带得也顾不上正经事,问他:“怎么陛下很喜爱荷花么?”似乎,点检记忆,似乎并没有罢? 果然陛下说没有:“宫中沧池不种此花,因偶然想着,谈不上喜爱。” 他另起一个话茬,牵着穆庭霜的手,弯着眼睛:“不过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是君子之花,与穆卿是正配。穆卿今日又正巧着青色,当真不蔓不枝,荷枝恰似卿。” 穆庭霜的手叫扯着,原本就既不敢回握也不敢全然放松,因此小臂隐隐发力维持姿势,胳膊都要酸了,却听得这一句。无端一分赧然无限蔓延,手指头尖儿只觉更酸,酸得发麻。这些隐约涉着风情的话,小皇帝究竟是哪里学的?穆庭霜想或许应该斥一句陛下请庄重些,可陛下十分庄重,庄重又真挚。 他又漫无目的地想,府里池中一直栽的荷花,两辈子加起来看了三十多年,三十年只道是寻常,怎么没发觉,难道荷花真是如此嘉卉? 堂中两个人,说不清,只谈几句各色花卉的种植时令,谁也没说一句逾矩的话,偏偏气氛暗昧难言,穆庭霜挨不下去,正待说些什么请陛下松开他的手,忽然院外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一时黄药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陛下?陛下?” 李郁萧往门口望去:“何事?”说了不许打搅,怎么回事? 却听黄药子声音焦急:“陛下,宫中急报,罗美人胎气浮动,不大好了!” 罗美人?李郁萧心中一慌,罗美人的身孕万事都是直接有请太医丞,消息从不往栖兰殿传,有时遣黄药子去看望,人家还不冷不热地嫌烦,怎么这回这么着急?还跟着传来宫外,可见是真的不大好。 李郁萧腾地站起来:“回宫。”这可是原身唯一的姬妾唯一的血脉,可得给保住。 他不由分说领着黄药子出去,并没有回望一眼。因此没看见堂中的一人,猝不及防手叫松开,还半抬在空中将落未落。 直过得好一会儿,这一人才慢吞吞放下手臂揣回袖子。他理一理袍袖,青衫扶疏,冉冉濯碧,真正不染一丝尘埃。 …… 北台漪兰殿。 李郁萧十分害怕:“她才七个月,就疼得这么厉害?究竟怎么回事?”他只匆匆看见罗笙一眼就叫赶出来在外殿候着,但只要一眼就能看见,小姑娘疼得脸上白得跟纸一样,头发湿漉漉,是冷汗浸透的缘故。怀胎十月,剩下仨月怎么整?每天都这么难受啊? 岑田己道:“回禀陛下,寻常妊者脉象应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可罗娘娘的脉时有凝滞,按说应当是血虚之相,可观面色却又不见潮红,这又是气虚……” 李郁萧打断他:“说结论。” 岑田己干巴巴地道:“气血两虚如冰冻三尺,非是一日之寒。可罗娘娘有孕以来就是臣在照应,从没有相应症状,此番像是药物所致。” 药物?李郁萧掌心一把冷汗,药物?有人要害罗笙?他嗓子发干:“有没有大碍?” “没有,”说到这项岑田己却胸有成竹,“罗娘娘虽然腹中坠痛,然而并没有出血之症,只需在惯常的用药中添几味白术、白芍、花鹿茸等拱气补血的药材即可。” 李郁萧放心一些:“去,你只管去少府支来,”他又问,“七月算是月份较大,她这次……会不会影响生产?” 岑田己说应当不会,不过若是次数多了,或有早产之虞,李郁萧心又提起来,说用得着的药材列一列,都叫少府提前预备,又招来罗氏的贴身侍女,温言道:“朕这几日在看《诗经》,想着给你家娘子择一个封号,叫她安心养病。” 择封号,那是有爵秩的嫔妃才有的礼遇,侍女立刻明白,这是说你家娘子但凡平平安安生产,那保底是个贵人,侍女连忙应下进去传话。 她带进去好些外殿的宫人,想是进去报喜领赏,转头李郁萧脸色难看下来,刚想叫黄药子查一查漪兰殿的日常饮食,岑田己忽然凑近一些低声道:“说起罗娘娘的月份……臣斗胆有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郁萧叫他有话直说,他左右看看,又犹豫片刻才模模糊糊道:“陛下方才说罗娘娘月份大,臣也觉着月份大,只是……不像是只有七个月。” ?李郁萧起先没反应过来,重复道:“不止七个月?” 岑田己跪倒在地:“陛下恕罪,陛下恕罪,之前臣也没诊出来,但是、但是……月份越大,臣心里头疑影儿越重,如今罗娘娘的脉象,实在不像七个月,与寻常九个月的身孕倒更为相似……” 他又说几个脉象术语,李郁萧听不太懂,但是意思听得懂。 就是说罗氏的孩子是早在进宫前就有的?不能吧?人不是丞相府给挑的么?能给挑个有身孕的女子?他第一反应,穆庭霜……知道么。 岑田己又说也许是此番变故使然,李郁萧定定神,觉得应该是这么回事,就是这回不知什么药物害的。他又找到新的论据,因为古代进宫不是都很严么?听说要验明正身什么的,天家血脉岂容混淆,有孕的女子应该进不来。吧? 刚想再详细问问,殿外一阵喧嚣,内侍唱喏:“太后驾到。” 李郁萧转过身,看见姜太后带着女尼和侍女疾步进殿中,他笑一笑若无其事:“母后也来了。” 姜太后略向他点头致意,立刻问:“罗氏如何?” 这话原该太医令答,李郁萧却抢先开口:“她忽然胎像不稳,像是什么药物所致,儿子正想着人严查漪兰殿的饮食及一应物件。” 他看一眼岑田己,正如他所言,只是误食药物,旁的什么月份有疑暂按下不表,岑田己知机,躬身猫在一旁诺诺不言。 姜太后一脸严肃:“宫中有人行巫蛊,查验原是中宫职责,可是皇帝如今后位空悬,掖庭令也只有管束宫人之权,主子他们并不敢过问。敢问皇帝,此事皇帝属意交给谁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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