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李郁萧有些气急,一掌拍在琴上,“你明明听见朕与太后的话,问一问朕又能如何?能如何?” 穆庭霜人坐着,视线是自下而上,可是气势却不是,他势如海岳,静静道:“不如何,只是想免去陛下编故事的辛劳,”他又唤一声陛下,“忽然造访,究竟是何事要问臣?” 他,他声声唤着陛下,语气沈沈,寥寥两个字却仿佛含有无限的殷殷之意,可李郁萧知道他并没有,无情还似是有情,正如他的一张脸,平日里明明笑着,可眼睛深处还是那么冷淡,也如他的人,明明触手可及,可偏偏就是对你退避三舍。 李郁萧狠下心肠:“穆卿,听闻太厩一名内侍,与你府上往来颇多。” 穆庭霜只道:“替九寺传话,替宫中传话,与我府上有往来的内侍没有一百也有五十。陛下是说哪一个?” 李郁萧一口气噎到嗓子口,掌上力道渐重,手指头叫琴弦嵌进去好些,他却仿佛没有感觉,盯着穆庭霜慢慢道:“名叫赵葛的,去年十一月初的某日,本不该他翻整踏鞠场的草皮,他却与旁人换值。那枚,”他吸一口气,“那枚叫阿荼惊马的石头块儿,乃是一枚苔石,韩琰悄悄从他房中搜出整整一匣子,那匣子,穆卿,要不朕即刻传来你认认,看是不是你府上的东西?” 还有,李郁萧闭闭眼,宣义侯侯府管事递过去的银饼财帛……阿荼坠马,根本就是穆涵指使,而穆庭霜何以及时施救,未尝不是提前获悉的缘故。 可到这地步,他竟还是一言不发,回望的眼神强硬得跟他占理似的。 李郁萧眼睛发红,心里有多舍不得问掌下就有多狠,指头尖传来一些刺痛,他没在意,只是颤抖着开口:“穆涵指使人在踏鞠场动手脚,你是不是提前知道?”李郁萧信穆庭霜没有和他父亲同流合污,信他是真心襄助自己,但不能容忍他拿别人的命来博取信任,尤其这个命是阿荼的命。 可眼前人静得仿佛李郁萧早前拜过的佛祖像。 佛祖心中自然是慈悲,此人心中呢,却始终不知是什么。 李郁萧颓然地一掌击在琴上,丝毫没有留力:“你父亲为何要三番五次冲阿荼下手?罗氏便罢了,阿荼又碍着他什么?你们……你想做什么,你不让朕问,朕可以不问,但是朕说过没有,不要伤害阿荼,不要再伤害朕的亲人!你——” “不是臣的父亲。”穆庭霜忽然开口。 ?李郁萧愣道:“什么?” “不是臣的父亲,”穆庭霜重复一次,“我穆府上只住着臣父亲一人么?是臣,那内侍是受臣指使。”
第34章 问道道不会,问佛佛不求·三 穆庭霜凝望他的这位陛下, 仿佛经年未见,上辈子原就淡薄,这辈子呢, 不像是重逢, 更像是新相知。 他的眉目叫染得一层红,穆庭霜知道他自有一套做戏的本事, 面对朝臣面对宫人, 变脸功夫戏法也似的,真乃千戏千面,可如今这副气急的面目,却不是做戏, 他是真的着急。 可是陛下, 你知道么,你的亲人?你的什么亲人,除却汝南王,你哪还有什么亲人?你嘴里的罗氏,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亲人, 就连太后…… 倘若有些伤痕一定会落到小皇帝身上,穆庭霜情愿这伤痕是自己所留。况还有修慈寺上听来的那些话,穆庭霜当然明白那是说给太后听的, 然而……小皇帝所谓“心里头有人”,从前他有心问个明白, 今日却忽然明白不必再问。是谁也不重要,是不是他, 也不重要, 他宁愿不知。 有些事,小皇帝是该有决断, 或许艰难,或许仍有夷犹,不如推一把。 李郁萧满面难以置信:“你……?不,不会的,当时咱们刚刚看过龙泉观,你……”可你也答应翻篇,转头却要害我弟弟?“……你没有出手的缘由。” “如何没有?”穆庭霜反问,“彼时满朝皆知陛下与臣起嫌隙,陛下数日未传召,臣心中忐忑,便生出此计,救驾之功,陛下即可见臣的一片丹心。” 丹心?忐忑?李郁萧心中生出一阵一阵地不可思议,你肚子里有这两样东西么?却听穆庭霜又道:“事实证明,臣策无遗算,陛下至日祭礼的算计不是一五一十告诉臣了么?” “穆庭霜!”李郁萧气得想用手指头戳他,“你少在这里移花接木!朕向你坦言相告是什么时候?阿荼的马那时还没有受惊,你!” 这时他忽然感到指头尖儿上,是什么感觉?又刺又麻,还凉飕飕的,五指都是,低头一看,原来是方才他气得狠,手按在琴上,叫琴弦生生勒出一条一条的血印子,此刻雪白的琴弦上一朵一朵的血迹。倒挺好看,好似美人点唇脂,又好似红梅落白雪。 李郁萧终于明白那种感觉是什么,那是一种疼。 他看得见,穆庭霜自然也看得见。穆庭霜腾地站起身抓过他的手腕,看一眼那伤:“有,有清创——”本已转过琴案往一旁的书箧里寻去,却忽然又顿一顿,松开李郁萧的手。他跪下来道,“陛下龙体有损,臣罪无可恕,请陛下责罚。” 他跪在地上,纵然拜伏在地,却仍显出一分挺拔,李郁萧垂眼看他,只觉得除却服色,他和从前的那夜没有任何区别。 哪一夜呢?即是李郁萧刚刚穿来,身患顽疾,穆庭霜剑走偏锋给他治眼睛的那一夜。那夜穆庭霜也是这般拜地,这般口称有罪,一模一样。 眼前此人,曾无数次地施以援手,也曾数度施展手段,连哄带骗,可即便是他的谎言也令人恨不起来,他带给李郁萧漂泊异世唯一的心安和心动,两人之间你来我往的白梅巾子,他日日浇在栖兰殿的琴声和书声,甑瓯盛着的冒着热气的葡萄糯米,帷幔遮着的难以启齿的悸动。风过留痕,这道霜风使李郁萧魂牵梦萦难以自持,可是如今看来,却并没有在穆庭霜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他跪得还是那么直,头发丝儿上写着规整,也写着距离。 什么东西从李郁萧手指头尖儿上缓缓滴落,他掌心合拢,一线鲜红却像跟他作对似的,仍然不管不管地滴落。 于是他明白,有些东西,他握不住。 天子拂袖而去,终究没有治此间主人任何罪过,只是一张琴叫打翻在地,琴轸散落一地,弦断音绝。 …… 往后一段日子风平浪静,不仅平静,甚至还有些喜庆。 虽然皇帝和太后关系依然没有缓和,圣驾常常到长信宫用膳总吃闭门羹,但是呢,还是有喜事。 年节和正月上辛接踵而至,进宫拜年觐谒的王公贵族及其夫人们总不能空手回去吧?因此按规矩是要赏银饼红封的,今年李郁萧就借机狠狠敲少府一笔,说太后回宫,汝南王也在宫中,另外罗美人也不能薄待,生生管少府卿要来往年成倍的红封供几个主子赏人。少府卿呢,大靠山穆相不在,他到底无法,割肉似的吩咐手底下包红封。 当然李郁萧也没干私吞这笔钱的事,真正撒钱一样赏赐宫人,那过年多接几个红包谁不开心?宫中一派祥和。 李郁萧也很开心,至少提醒自己要开心,拿着别人的钱给自己攒面子,为什么不开心?哦虽然这原本是他的钱,但现在还不是嘛。 将来总要是的。李郁萧再度提醒自己,多想一想这些,想一想要办的事,想一想大事,旁的细枝末节,正如他右手掌上的伤,好了就好了,没什么可在意的。他已经命黄药子将宫中最上等的琴取出来,那天他拍碎穆庭霜的琴,便预备拿这一把赔罪。只是要再等等,伤口愈合总要些日子,等疼得不再那么厉害,他叹口气,他就去找穆庭霜言合。 他想问穆庭霜的不问便罢,穆庭霜或许想问他的,他也已经备好说辞,至于手上留下一些疤么,那也没事,咱们又不去干手模。 原本李郁萧想等一等,过个一月半月的,正巧他是三月初十的生辰,若是踩着二月末的日子一张琴送出去,那即便穆庭霜不肯领情,皇帝过生日怎么也得上贺仪,这样一来李郁萧的琴不至于送出去没个回响儿,尴尬。既有回响,这一来一往的,交情自然可续上。 可刚刚过完春社,有一件事儿,叫李郁萧想提早把琴送出去。 起因是广微终于醒来,是兖州济阴郡的一个医曹掾史献出奇药,就是老岑的儿子,这是原先就定好的计策,李郁萧按计就给留任洛邑。经过是为着不引人注目,李郁萧顺手就想提拔一些旁的,宫里杂七杂八的这些医工乐工画工。可既然要提拔,无功不受禄,自然得这些人“有功”在先,李郁萧便吩咐他们上一批奇巧的东西,说要解闷。结果呢,有一名尚方画工呈上来一张人像,李郁萧看完深吸一口气。 准确来说,说是人像并不准确,因为画上五个生物只有一个是人形,眉目慈悲脑门瓦亮,是个和尚,其余四个,有的像猴有的像猪,还有一匹马。这画的不是旁的,正是唐僧师徒四个。当日李郁萧跟太后大致描述一遍,听见这话的只有…… 果然问一问,这画工说是自幼清贫,无钱学画,多赖宣义侯府的资助,技成以后也是蒙穆常侍荫庇,入少府画室。 那么这画上的内容是谁吩咐的,不言自明。 李郁萧坐在龙椅上发呆,这事儿他还没付诸行动,有些人是忙到他前头去了,可见替君分忧的功夫真是到家。穆庭霜到底,为何这样?嘴里没一句服帖话,做出来的事却又如此服帖,直帖到人心坎上。 这件儿服帖事,又将李郁萧心底的千丝结勾出来,他真的宁愿穆庭霜不要这样。也宁愿自己不要这样。 这名画工立刻升任画室署长,任命的诏书发出去,一样从宫中发出去的还有一张琴,名琴紫茸。 紫茸乃一种细茸花,晚篁初解箨,新蒲含紫茸,竹子生处多见此花。而这张紫茸琴,通体深黑,尾处幽绿,恰如深山之中的一片竹海,传说乃琴圣俞伯牙的遗物。 伯牙子期是千古的知音佳话,天子用这件东西送臣子,实乃隆重至极。 接赏赐的臣子自当诚惶诚恐,入宫谢恩。 可是穆庭霜远远儿从殿门口进来,李郁萧便有种感觉,觉着他不是进来谢恩,而是进来甩脸子。其实人家穆常侍也没黑脸,也没瞪眼,相反言笑晏晏,礼数周到。 见礼完第一句:“谢陛下赐得好琴。” 李郁萧五味杂陈,半晌才憋出一句:“那穆卿说说,紫茸好在何处?” “琴身玄色如墨,绿尾如绮,这是百年疏松才有的成色。琴弦韧而不涩,滑而不连,蚕丝与白芨制成的珍品……”从材质到典故,穆庭霜侃侃而谈,言语间欣慕而真挚,仿佛是多年肖想一朝成真,末了他道,“臣慕名久矣,今日算是得偿所愿。” 李郁萧没接茬,只是招呼道:“穆卿上来坐吧。”穆庭霜依言到九犀玉阶上坐定,李郁萧却又无话,只是接过紫茸摆到御案上,手抬一抬,似乎想勾一个调子。穆庭霜笑道:“陛下何时学的琴?”
151 首页 上一页 31 32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