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旁人谁劝也不管用,穆常侍一开口,好么,就好比春日喜雨天降甘露,陛下立刻收起脾气。恰在此时内侍又来禀说寝殿的琴已经置好,李郁萧立在阶前,朝空无一人的殿外张望片刻,才转回来对穆庭霜道:“穆卿不计较就好,回头朕再说他。扶朕安歇吧。” 他朝穆庭霜伸出一条胳膊,穆庭霜上前接住,与他往内殿行去,他吩咐四周:“尔等先下去。” 穆庭霜无言,待宫人们都退出去,终是道:“陛下倘若当真惦念臣计较不计较,便不要留人口实才好。动辄屏退寝殿的宫人,传出去——” 李郁萧眼巴巴地望他,眼角眉梢挂着似有若无的羞赧:“朕想……朕只是想穆卿单独陪着朕罢了。” 欲说还休,欲言又止,天子一言,无限情愫,穆庭霜剩下半句便也说不出口,只安静回望,口中笑一笑:“是么。” “是,当然是,”李郁萧信誓旦旦,“千真万确。” 两人又闲谈几句,忽然李郁萧想起起名这项,那么自己这名字又是怎么来的呢?唉,太后又不见他,这找谁问去。便拾起方才的话茬,说起圣人名讳的由来,穆庭霜将人安置在榻上,自己则在琴案后头坐好,随意道:“陛下名讳么?臣倒知道一二。” “哦?快说来听听。” 穆庭霜眼睛在榻上停留片刻,不知在看什么,却忽然道:“不如臣借此曲说与陛下。”李郁萧侧在枕上,说好。便一拂一挑起调子,琴音潺潺,在殿中一层一圈地荡漾开去。 听得一刻,李郁萧听出来是《洞庭》。有匪君子,琴声漪漪,别说,弹得真帅。不是,弹得真好。不过他宣穆庭霜进来弹琴,也并不全是做张做致,真挺静心安神的,他满心舒畅,脑袋枕在手臂上,随口问:“此曲与朕的名讳有何干系?” 穆庭霜一时未答,待琴曲告一段落,他娓娓道来:“洞庭一夜落清霜,焫萧浮动小合香。臣僭越,焫萧合馨香,陛下的名讳正出自此物。” 啊,竟然是一种香的名字么,先帝也是闲情雅致。李郁萧心里想着,面上仿似止不住地昏昏欲睡打一个呵欠:“嗯,穆卿如何得知?” 穆庭霜声音转轻:“臣记得小时候,太后娘娘曾赐下此物赠与臣的母亲。太后娘娘从前最爱此物,陛下大约是忘了。” “嗯,”李郁萧似乎是瞌睡得不行,下巴颏儿一点一点,手臂到底没撑住脸儿,栽到枕上,却好像没挡住睡意,含混道,“朕是忘了……” 穆庭霜静待片刻,榻上的人似乎已经睡得熟,他才低声自语:“陛下忘性大,忘记的事又何止这一件。” 他又待得片刻,逛到殿外与内侍交代几句,离开栖兰殿。 殿中榻上李郁萧唰地睁开眼,悄悄叫黄药子进来,问:“如何?他说什么?”黄药子察言观色功夫极佳,面貌又占便宜,早已经入穆相的眼,如今是替李郁萧两面探听。 黄药子说穆常侍问的没甚要紧,只略问两句陛下日常饮食。 只是这样? 李郁萧心中惴惴,他下旨改栖兰殿,又暗中请谭诩编汇诗集,净往民间传播,又见天睡觉时要“听琴”,袖子里的白梅手巾每日恨不得挑打眼的时候抽出来一千回,如此明目张胆,这大半月过去,连李荼都看得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阖宫都在传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偏生穆庭霜竟然毫无反应? 还有,方才穆庭霜那句“忘记的事又何止这一件”,是说什么事?
第31章 说祝于室,焫萧燃芝·二 腊月过半,长信宫的喜怒莫测和顽固不化,宫里人已经习以为常,不仅不见陛下, 凡陛下派来的人也都不见。前日陛下派来织室令和采珍令, 要为太后娘娘量裁新衣、置办首饰,一律叫打发出来, 别说量衣, 就是太后娘娘的面都没见着。 却也无法,御前的人, 面对宫中旁的内侍和小宫女儿,或可逞一逞陛下的威风, 弹压弹压, 可是太后娘娘身边侍奉的人,不是一般人。只有一名侍女,其余的都是身穿海青、头戴僧帽的女尼。师太们身上玄色的僧衣肃穆无比,三宝领上五十三行雀灰蓝线, 仿佛每一根都绣着庄严。 毕竟是方外之人, 即便是少府卿,当着面都不敢太强硬,遑论旁人。 陛下又询问长信宫是否要荫封祖里, 太后娘家至亲手足或许没有,但是隔着几枝的远房亲戚总是有的嘛, 可是太后拒绝。陛下无法,广发诏书, 谁能出主意让太后展颜, 重赏。 渐渐朝中百官也热络起来,说什么的都有, 有的提议越舞有的说不如排傩戏,五花八门的玩意往御案上飞,高低要看看谁能打动太后娘娘。 不过除却陛下的人,最近长信宫的拒访名录上又添得两位。其一是新封的女官,穆相家的独女,原指的她领长信宫女史的职,可太后愣是不见,你自管长信宫上下事宜,长信宫的主子别想见着。不过这也不意外,毕竟百官恭贺太后娘娘回宫的礼,独独穆相送的叫原封不动退回去,太后不待见穆相,这阖宫都知道,穆娘子这是池鱼之灾。 另一位在长信宫吃闭门羹的,是广微散人的徒弟。 广微散人还没醒,鸿都观的事现由广微的几名弟子在管,宫里多一位主子,广微虽然没醒,他的弟子却也得去拜会,这是规矩。 这里头另有一项,不成文的,即逢年过节,各宫都要往鸿都观捐供奉,请太岁符,祈求来年的平安顺遂。本来么,今上后宫人就少,这项上的利原就微薄,太后如今眼瞧是要在宫中长住,可得攀上关系,不能放过这头。 结果可想而知,不仅供奉没讨着,还讨着一鼻子灰。 李郁萧来探广微的病,他的弟子遂这样那样明里暗里告一通状,说太后不尊道祖。李郁萧嘴上附和,还说要请太常上表进言,规劝太后,内里则心思一动,太后这样堂而皇之尊佛贬道,这里头……怎么似乎有点子弦外之音? 有心试一试,李郁萧亲自到宫中藏书的麒麟阁,请出来《浮屠经》、《四十二章经》等天竺传来的经书,也没直接给呈到长信宫,而是先请太后从中山带来的贴身侍女,名叫弗忧的,说是先向她请教,问哪一本或许能入太后娘娘的眼。 果然,瞧在经书的面子上,弗忧姑娘应召,进宫以后终于踏足栖兰殿拜见陛下。李郁萧很开心,客客气气寒暄,得知这位可不是普通的侍女,这几年一直在太后身边,相依为命亲如母女,太后也真正开过口,想认她做义女。李郁萧上道,立刻下旨,赐姜姓,封五十食邑,虽说五十确实没几斛粟的,也没给直接抬到郡主,却比寻常侍女尊崇得多,可说给足脸面。 弗忧姑娘也不是油盐不进那一卦,栖兰殿召她几次,她终于松口,说听闻去岁大月氏使者给中州带来一册《心经》,娘娘还没瞧过。 《心经》是吧,明白。 终于,踩着腊月的尾影儿,李郁萧带着一卷手抄的佛经,头一回喝上长信宫的茶。 姜太后按年纪也就三十许,看原身的记忆,形貌至多是姐姐辈,可如今一见,没想到她衰老得很厉害。八年啊,李郁萧心中一叹,这八年她丰润的面颊已经蹉跎殆尽,从前能瞧出与李郁萧八分相似的眉眼也风姿不再,面颊塌瘪,浓重的纹路布在唇角和眉梢,原本就不甚亲善的长相更添严厉气质。 心头漫起一些酸涩,李郁萧心想,为难就为难吧,你就让她多为难为难吧,她要是骂你,你就受着吧。 不过太后并没有骂他,至少没明着骂。 上首姜太后手中翻着一卷《心经》,肃着一张脸:“这是新誊的?是兰台哪位中丞办的差事。” 宫中在麒麟阁管审誊书籍的部司名兰台。李郁萧摸摸鼻子没言语,一旁黄药子笑模笑样地道:“回太后娘娘的话,这是陛下亲手所写,连着熬好几个日夜呢。” 陛下亲自动手,太后却好像并没动容,眼中还带着挑剔:“怪不得,孤说呢,字迹如此欠奉。” 这下黄药子也要摸鼻子,殿中其余宫人内侍也噤若寒蝉,挑陛下的不是,宫里就只有豫王殿下和太后娘娘了。 宫人面有色异色,姜太后一概不理,两根指头捻起经卷,凑近嗅一嗅,又问:“这香也是皇帝熏的?未免太过馥郁。” 哎?难道穆庭霜情报有误?李郁萧很惊奇:“这香是焫萧合馨香,是母后一向心仪的,怎么如今不喜欢了?” 听闻这话,姜太后蓦地看他。 这是李郁萧进得殿中姜太后首次正眼看他,两人目光触之即分,他发现,他的母后和穆庭霜有一点很像,他们的目光他都看不懂。 少顷,姜太后神色恢复镇定,道:“鸿雁南飞,来年春季未必归来。皇帝,人的喜好是会变的。” 哦,李郁萧明白过来,她这还是为着挑自己的毛病。行吧,李郁萧不以为怵,笑嘻嘻道:“儿子省得了,下回再誊佛经,只选清淡的白檀豆蔻,母后觉着可好?” 姜太后未置可否,还是不苟言笑,李郁萧又说洛邑较胶东而言地气冷,冬天不好过,问太后宫中住得可还习惯,吃食、住所如何,太后惜字如金,一个“好”字便是顶天,当然更多的还是只说一个“嗯”字,殿中充满凝滞的气氛。 却听姜太后忽然问:“听闻皇帝月前接连有疾,如今大好了?” 李郁萧缓一口气,娘哎您终于关心关心我,他连忙道一声安好,谢过母后关怀,又道:“宫中太医令出身行医世家,母后得空也可叫他瞧瞧。” 听说有的大病,旁的症状没有,就是人老得特别快,太后来洛邑以后呢,太医丞要给请平安脉她还总是不允,李郁萧心说可别是讳疾忌医,得排除隐患,他要姜太后长命百岁。 姜太后却没领他这个情,哼道:“皇帝这是盼着孤早生顽疾吗。” 此言一出,殿中宫人原本就战战兢兢的面色瞬间更难看,这母子俩不见面便罢,难道见面便要如此不对付?主子们不对付,倒霉的是谁?宫人们一个个都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姜太后又道:“再者,太医令掌天子医案,非天子不得驱使,即便是孤也不得例外。皇帝应当谨记尊卑礼仪,否则当皇帝的分不清尊卑,满朝臣子谁又能分得清。” 李郁萧平白挨一顿也没回嘴,只道:“是,儿子记住了。” “皇帝若是记得住,”姜太后声音平板,目视前方,一分一毫余光都没分给他,“那么有些人就不该总往御前召。凤皇殿是天子起居之所,便是中宫皇后等闲也不得踏足,如今不是孤说,什么人都可进凤皇殿,实在不成样子。” 李郁萧笑一笑:“母后浑忘了,如今哪还有凤皇殿,早改成栖兰殿。” 今日的长信宫里原本就没有很和睦,陛下这句可说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姜太后手上茶盏哐地往案上一磕:“孤要去礼佛,皇帝自便。”她说完,根本不管李郁萧什么反应,扶着姜弗忧的手就往内殿走,一面走一面埋汰道,“建章宫,三百里,却连个礼佛的佛堂都没有,还不如胶东行馆。往来还净是些碍眼的货色,真是不得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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