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陪着小心试探道:“太医令不吝帮忙, 这里头另有缘故, 朕正要与穆卿说道……穆卿忽然作色,可是此计有甚不妥之处么?” 君臣对视一瞬, 穆庭霜撤开目光,松开天子衣袖, 目视前方:“并无不妥。敢问陛下为何要臣劝阻家父?” 李郁萧仍是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神色, 口中道:“朕一力要他上祭坛,到时出得这等变故,他怕是会疑心。这个疑心,落在朕身上便罢了, 倘若穆卿事前也怂恿过他受仲父之封, 与朕共祭昊天,那他岂非也要疑心你?” 方才胸臆间憋有一口气,叫这小皇帝几句话一说, 穆庭霜只觉胸口又落得一团火,焰芯儿融融曳曳温温柔柔地一燎, 再大的气性也烟消云散。他闷声道:“陛下也不怕臣的父亲听从臣的劝阻,果真辞受至日之祭。” 他神色缓和许多, 李郁萧观察片刻放下心, 道:“那不会,届时谭祭酒会反对。” 这些年谭诩没少上书斥责宣义侯礼重逾矩, 前次放宫女出宫的事也没有给少府卿脸面。而少府卿是穆相的人,穆相还就在近旁,他不给少府卿脸面就是不给穆相脸面。对于穆涵来说,自己儿子说这事吧,可能不好,爹您再想想,穆涵或许真的会三思,想想是不是真的不好;可如果是一直以来的对头谭诩,说这事不行,你不配,那么穆涵会怎么想? 穆庭霜一叹:“先前陛下说祭酒大人处也打过招呼,却不是要谭祭酒赞同此事,而是要他反对此事么?”此乃激将攻心,欲擒故纵,实在高妙。 李郁萧笑嘻嘻:“是呀。”之前有一回在去往辟雍宫的黑木车上说的,宫里单独说话的时机失不再来,李郁萧一早与谭诩定下计策。只是当时,只想叫穆涵出一出“风头”,如今么…… 忽然穆庭霜感叹:“陛下实在是,”长进不少,“谶语写什么?” 李郁萧又开始觑他神色:“暂想的是‘贼丞相,五帝亡;国礼乱,天下殃。’” 五帝指司掌五时的天神,至日要祭的昊天就是其中之一,星宿来讲五帝又属紫微垣星官,在华盖与勾陈一之间,冬季是看不见的,但这里的人不知道,只以为星宿不利,李郁萧这是要一水儿扣到“贼丞相”上头去。贼丞相使得五帝危亡,国礼崩坏,天下有殃。狠,非常狠,李郁萧也知道狠,因此在打量穆庭霜脸色,贼丞相毕竟是人家爹。 穆庭霜心里其实说不惊诧是假的,首先伪造神谕这项,亏想得出来。他很怕如此胡来,小皇帝才是会遭天谴的那个。他又很想问,罗娑紫兰这等秘法,陛下为何如此详知,难道是谭诩支招?也有可能,这样深奥又尖利的谶语,很像谭的手笔。那谭诩为何不自叫门人徒弟制好罗娑紫兰送进宫?为何要小皇帝亲自动手? 千百个念头转过一个遍,他才后知后觉想起,这个谶语是要安到他父亲头上。可这念头转瞬即逝,几乎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他便又想,这事,小皇帝竟然肯提前告知他?是……日夜相伴,终于生出一些信赖么? 搁几天以前,穆庭霜能乐上一乐,万般机筹总算哄得一些宠信。可是,历过灵宫殿那个暗无天日暧昧难言的午后,他心中只有忐忑。 君臣两个两相观望,一时无言。 恰此时李荼打马飞奔而至,高声笑话李郁萧:“皇兄骑马还是骑驴?”他的马太快,马侍被他远远甩在后头,伴读当中也只有一名跟得上,那少年请罪道:“陛下恕罪!殿下慎言!”李荼才不管,也不等李郁萧回话,长啸一声调转马头,还腰背一叠翻得一个花,往场中央奔去。 李郁萧瞧见这小子在马背上一滑一挺,简直险之又险,一叠声嘱咐:“跟上跟上!好好看着!”这孩子,没个轻重,满打满算才和马肚子一般高,就要玩花的,看回头摔个狗啃泥,还嘚瑟不。 穆庭霜瞧他一直看着李荼,便道:“陛下待汝南王殿下关怀备至。” “嗯?”李郁萧嗐一声,“他这年纪正猫嫌狗不理,该好好管教。” 七八岁的男孩儿狗都嫌,李郁萧从小听人这么说,如今只是随口一句,穆庭霜却听出一些旁的意思。李郁萧来洛邑时也是八岁,这话仿佛是说他自己,当时没有人好好管教他。那这是谁的过错呢? 这时李郁萧心思已经从阿荼身上转回来,重新拾起话头:“穆卿还没言语,这谶语……要不改改?”给改温柔点儿? 穆庭霜深深看他,答道:“不必改,这谶语很好。不过陛下,”他话锋一转“到时必然朝野震动,天下议论,可陛下想要的仅止于此么?臣怎么听着陛下仿佛还有后手呢?” “嘿嘿,”李郁眼睛一眨,关子没卖成,不过没关系,“穆卿知朕,确实有后手。丞相以仲父身份上祭坛,国礼不整,纲常有失,导致谶语降世,这是天谴,是天神震怒的缘故。那么要如何平息天神的怒火呢?” 穆庭霜慢慢问道:“依陛下之见,当如何平息?” “依朕之见,”李郁萧板起一张俊脸,“只有在卒岁和正月上辛祭祀的时候,请符合礼仪之人、天神认可之人与朕同祭,才是弥补,才是告知上苍,我等凡人知错了。” 符合礼仪规矩的人是谁呢?穆庭霜始知陛下为何如此上心,如此亲力亲为。圜丘祭礼,身份合适的人只有太后与王储,而陛下这回费尽心机,也是应在这项上。他想凭这次的祭礼,一举将太后接回洛邑。 人一旦接来,正如汝南王一般,再想送走可想一百个法子阻止。穆庭霜望着眼前的陛下,安静地道:“恭喜陛下,太后娘娘回宫指日可待。” 李郁萧却已收起满面严肃,坐在马背上摇头摆尾:“嗐,这是最好不过。即便不能顺利把人接来,”那也怎么都够穆涵喝一壶,“总要试一试。” 穆庭霜只觉今日陛下带给他的惊讶已经太多,有筹谋,又通透,他心底一叹。 又问:“陛下方才还提及太医令?” 李郁萧在马背上这许久,人已经松快很多,好似也没那么可怕,手上缠着马鬃毛儿在白帛外层打成一个圈儿,随口一般地道:“朕答应老岑一件事,这件事须得宫中有什么人生怪病,遍揽天下名医前来洛邑诊治。” 诏令天下之幸,穆庭霜听得明白,这又是替小皇帝背锅,他道:“陛下倒学得明哲保身,不再以身涉险。” “怎会呢!”李郁萧一脸真诚,“上回服丹的事穆卿已教导过朕,朕铭记于心,再不会犯的。因此这回,就选广微好了。” 广微生病昏厥,就在谶语出现的档口,未知是否是被天谴连累的缘故,宫中太医以岑田己为首,谁敢轻易说治得好?因此召各郡府医曹掾史,无可厚非,这样老岑的儿子小岑不就能光明正大到洛邑嘛。李郁萧两句点明个中干系。 穆庭霜知机,知道这是陛下在收买人心。与谶语之计并行,尝有二雕飞而争肉,遂一发双贯焉,好一个一箭双雕。 “陛下。”穆庭霜神色复杂,意外夹杂一些赞许,叹得一声陛下,却不知到底该续些什么,他的小皇帝好似一夜之间长成,如今是真真正正一位帝王。 只见这位帝王稍稍夹住马腹,快马两步和穆庭霜并驾齐驱,袖子一抬,牵住穆庭霜的袖子,鬼鬼祟祟地道:“给,写谶语的事情还须穆卿操劳啊。” 他鬼鬼祟祟却不显得贼头鼠目,催马的动作稍稍有些笨拙却不显得畏缩,袖口一角露出的白帛有些可怜,穆庭霜就止不住地心生怜惜,却也知道他无须任何人的可怜。他是天子,上敢计算神旨,下可不辞辛劳,怜悯?天下谁人配怜悯他。 点检心思,穆庭霜整一整精神道:“此物暂存在臣处,祭礼前一日臣再想法子上祭坛,”他又嘱咐,“祭礼虽在十一月中,然前七日陛下就须沐浴斋戒,算日子尊奉仲父的诏书便该——” 嘱咐的话还没说完,踏鞠场中央忽然喧嚣声大作,一名马侍高声呼喝:“不好!殿下的马惊着了!” 场地边上两人目光攸地一同追去,只见一遛的宫人内侍,骑马的没骑马的都闷头往一处赶,却又似乎不敢靠太近,人群乱糟糟的,间或有内侍高喊:“殿下可抓紧了!”“这马鸣声高亢刺耳,是惊住了!”李郁萧心中一突突,立时叫穆庭霜牵马往那边走,一面往人群中眺望。 马,发疯的马,前蹄高高跃起,几乎直立!李荼抱着马颈将将扯着马鬃,没掉下来,可这他似乎扯得马儿吃痛,发狂得愈加厉害!李郁萧惊得心脏紧缩,有心催促马快一些,可他知道就他的骑术,李荼还没摔下去可能他要先摔下去。 “……停……停下!” “陛下?”穆庭霜疑问。 “朕不会骑马,平白拖后腿,你且先过去!看看能否襄助阿荼。”李郁萧紧紧盯着远处马背上小小的身影。 穆庭霜领命,打马飞速而去,中间儿在马上回头一瞧,看见小皇帝已经下马,正徒步追来,他立即厉声吩咐场中诸人:“都住马!去看顾陛下!” 否则踏鞠场马匹纵横,等闲踩着踏着可不是闹着顽的,至于他,他有任在身,既有托付,他有命必达。 场中一时非常混乱,内侍们有去护李郁萧的,有替汝南王安马的,也有拦着空置马匹不叫乱跑的。穆庭霜一骑如飞电踏尘,半道上蓦地调转马头,往场边扯下一条玄幔,打几圈缠在掌上。这时纵马过去只会使马匹更难安定,只有想法子先将汝南王抢出来。黑色的幔子在他身后猎猎翻飞,他心有一计,但奈何一人之力难以达成,场中内侍又都慌张得仿似穹窒熏鼠,怕是指望不上,可如何是好。 这档口,玄幔那头忽地传来一道拉力,是有人扯住另一端!身后有人呼喝:“下官愿助二公子一臂之力!你我掣住两端,将汝南王殿下带出来!” 此一言恰中穆庭霜所想,因也顾不及回首去看具体是谁,喝道:“闲人退避,殿下攀住玄幔!” 两骑分开并行,高举帷幔飞速接近李荼,愈来愈近愈来愈近,到得一尺之地,李荼吆喝一声,旋身从他那匹发狂的马背上跃起,飞身攀住帷幔,两头的骑手臂力过人骑术高妙,并没有使他坠落在地,而是仍保持着距离抻着帷幔飞驰,其中一骑一个巧劲儿调转出一个微妙的角度,李荼险之又险地避开仍在近侧发疯的马匹,安然被带到一旁地面上。 穆庭霜松一口气,转眼去瞧是何人襄助,那人却已松开帷幔,远远地打马离开,看服制是太仆属下的太厩尉,穆庭霜心想,倒是骑术过人。 他没看清那名骑手是谁,旁边李郁萧却旁观者清。那名太厩尉,不是韩琰么? ---- 作者有话要说: 尝有二雕飞而争肉,因以箭两只与晟,请射取之。晟驰往,遇雕相攫,遂一发双贯焉。《北史·长孙晟传》
151 首页 上一页 22 23 24 25 26 2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