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萧福至心灵:“是广微?” “正是,”韩琰道,“广微散人在扶余民间颇有声望,或许堪当大任。” 广微,李郁萧和穆庭霜对视一眼,广微离宫时就和穆涵不睦,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广微在扶州管民生,韩琰多一助力。 李郁萧道:“穆涵将扶州交给你,朕也全权交给你,倘真能安一州之民,随你用他。” 君臣又说几句,终究是中途离席不宜久留,韩琰起身告辞。 来时黄药子迎,送时是穆庭霜送。 两人行到客堂外头,四周清净无人,在阶上立一立,韩琰忽道:“陛下放心使我北行,我却不能放心。” 两个昔日的筵席,自幼的交游,此刻默默相对,韩琰说不放心:你陪着陛下,我不放心。 少一刻,穆庭霜周身气势一松,对峙的味道登时淡去不少,他淡淡笑道:“韩琰,我已今非昔比。你只知泣鱼的龙阳君,不知出使六国的龙阳君。” 历史上龙阳君大名鼎鼎,是战国时魏安僖王的幸臣,他有一回陪魏王钓鱼,钓着钓着腮边堕泪,魏王问他怎呢,他说王上您钓鱼,钓到肥大的鱼就把之前的小鱼放回湖里,今臣就如同这些陋质的小鱼一般,将来您得到别的美人,“臣亦将弃矣,安能无涕乎”,嘤嘤嘤。 但是后来龙阳君成长了,格局打开,政治素养蹭蹭的,替魏王四处出使合纵连横,解决不少隐患,帮助魏王成就俨然中兴之貌,魏王死后儿子继位,对他也还是很重用很信任。 自比龙阳,穆庭霜不可谓不诚恳,然而韩琰并没有很被说服的样子,剑眉长皱一脸冷凝,穆庭霜一看,行,扬手往领中一扯。 一枚玄霜玉璧赫然在目。 抽出其中丝帛递去,穆庭霜:“从前宣义侯府一夜,陛下赠我此璧。也是那夜,你问我有没有忠君的心,我今日答你,我有。” 又将生母事字字句句讲一遍。 须知穆庭霜为人,克己自持,内敛两个字刻进骨头,慢说家中这等事,就是寻常他爱吃什么、用什么等喜好韩琰都不知,乍一听到这等秘辛从他口中说出来,韩琰惊之又惊:“你……你倒告诉我这句。” “我还要告诉你,”穆庭霜拎回玄璧,珍而重之在颈中戴好,“陛下说带我上明堂、进太庙。” 这一下韩琰更吃惊:“你?这,”复又道,“这你也肯告我,不怕我率先动作阻你的路?” 说什么进太庙,穆庭霜才哪到哪,这事往后二十年都提不着,这二十年还得他半点错不犯,韩琰只须现今把风声透出去,都不须韩琰本人有什么动作,朝中能有一百个人反对,甚至包括谭诩等,不得抬棺上殿力请陛下把这等狐媚逐出宫,因此韩琰才感叹,你肯告诉我这句。 肯,怎么不肯,穆庭霜负手:“陛下信你。” 陛下信你,是以我也信你。 见韩琰面上终于动容,穆庭霜趁着热灶上水汽:“不过你放心,我不做龙阳君,我不接遗诏,但有山高水低,汝南王交给你。” 但有山高水低,陛下年祚不永,正如你见着的这卷丝帛,汝南王是他选好的继承人,而我是不接遗诏的,你等自辅佐好汝南王,我要随他去。 这话一出,一锤定音。 韩琰又不傻,听出这哪是寻常君王和幸臣,陛下为何择汝南王为储,这是不要子嗣也要和穆庭霜厮守,穆庭霜更好,命都不要。他向穆庭霜一拜:“国都风云诡谲,福祸旦夕而至,望安。” 穆庭霜一动不动受揖:“光禄和卫尉没你的职,北境将军府陛下给你留着。”一个花包枕头穆广霖算什么,他手底下人该收就收该用就用,你也不是没有此才。 韩琰望他,眼中热涌。 可他,终究没为从前的构谗致歉,韩琰也没有为自家结亲的决定致歉。将来穆贼伏诛,陛下亲政,他二人或成肱骨,一掌帅印一掌相印,只是穆丞相和韩将军,终究回不到辟雍宫两个打闹的小郎罢了,避着师傅扯一把竹简当斗剑,那日子终究一去不复返。 穆庭霜回转客堂,李郁萧问怎么送这么久,他只笑道:“替陛下多问两句战事,谁教陛下半句不问。” “问了也听不懂么,”李郁萧嗔他,“你又在吃飞醋。” 说嗔也没有,反而托着手脉脉絮说,回宫也没消停,一路好言软语。 其实谁又真的心胸狭窄,谁又不知道玩闹,不过纵着而已,穆庭霜听着陛下好脾性的嘟嘟囔囔,倾身过去在陛下唇上落一个吻。 往日时光一去不复返就不复返,他有知心的美眷他有西北苍黄的天,各有归处,都是极好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有几句、激越堪拊手?《贺新郎·此生颇自许》小椴
第151章 丽春院子夜沈沈 扶余建州, 想必千头万绪,韩琰统共没在洛邑住上几日,自家妹子的喜酒都没喝上, 踩着九月的尾影儿回朝, 转过月去十五都没过就被丞相府催着启程,领扶州骑督卫的职重新北上。 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 韩琰才去, 洛邑落下今年头一场的雪,十月初冬就落雪, 宫人们都说,这地气实在不寻常。 许是韩琰在北, 穆涵自诩后方安定, 又许是裴夫人一力挽留,穆广霖果然没有急着回北境。 这么一瞧,李郁萧就跟穆庭霜嘀咕,说呼揭是不是薛定谔的呼揭, 怎么镇守的主帅说不回就能不回, 是真不怕呼揭趁机进犯啊。 也不怪李郁萧多疑,从前他想给尚书台抬奉秩,朝中多方阻力, 穆涵找的事就是呼揭战事。呼揭左贤王亲率十万铁骑陈兵鞮汗山,战书送到朝中, 边境告急,当时那个情形, 眼见要开打, 四境已经着手招兵延役。 那会儿李郁萧想要反制,反将一军, 想要搅合丞相党内乱,假意主和,要从从前掖庭的那帮家人子里头选一个充作公主去和亲,还引出来穆庈雪和长信宫好大的风波,一直对峙,两相僵持。 后来还是,穆庭霜打并州回来,出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主意,明着抬秩不行,暗里贴补可以,李郁萧就没再提这茬。 奇怪的点就在这,那之后,呼揭的左贤王也就没有真的举兵南下。 所以这位左贤王是什么,往鞮汗山遛弯儿呢?不仅遛弯儿,还是和穆相遥相呼应招呼着遛? “朕琢磨着你那好爹,”李郁萧嘴里嘶嘶地,“别是不仅通扶余还通呼揭吧?” 不能够吧。 谁知穆庭霜注意力停在另一项:“薛定谔?” 啊?嗐,李郁萧就把薛定谔他老人家毒猫的实验讲一遍。这一讲,少不了沾一些现代哲学物理学的皮毛,穆庭霜听着,眼睛眯起来:“相对论?” 啊,是啊,但是啊,李郁萧脑子里就这么些,让他解释相对论不如让他带兵去打呼揭,左思右想蜇磨来蜇磨去,憋出一句:“大概就是光是静止的吧?” 光?静止?穆庭霜思索不止,问:“与墨翟所言‘物不徙,说在改为’大致要义相同么?” 嗯嗯嗯,但是墨子《墨经》李郁萧还没读完,谁知道呢。李郁萧本人读书马虎,考完即忘,但穆庭霜不是一个不求甚解的人,一定要追着问完光速、相对静止等等理论,李郁萧只得搜肠刮肚给大致讲一遍。 末了穆庭霜沉默良久,道:“陛下不是说,彼方世界中人都学识浅薄么?” 陛下大喊冤枉,学识浅薄那是说文学素养啊,跟你们这儿从小四书五经的比,那不浅薄嘛?但是穆庭霜不依,一定要他的好陛下还学过什么,一五一十讲一讲,连同迥异的那套“历史”,包含从前李郁萧提过的则天女皇,都要听。李郁萧拗不过,只好锤锤脑子开始回忆。 这倒好,穆常侍侍读,给陛下一字一句念书的规矩还在,他给陛下讲先秦诸子,陛下给他讲数理化,初中的,俩人往后可算有的忙,穆庭霜这侍读,真正是侍读,薅着陛下一力致学,也算是十分尽忠职守了。 至于,什么往后太平侯还出过《算术要义》、《十一州水经》、《墨经总要》等等著作,那都是后话不提。 单表一枝,说镇北将军穆广霖留朝,日子过得并不畅快。 家里越发待不得,父母亲从前总算相敬如宾,如今是半句话也不多说,面也不见。 再说穆广霖回来依照礼节到外祖家拜会,他舅父见他不过一刻钟就送客,外祖父更好,借口公务见都没见他。 就这回来还落父亲一顿数落,说他闲得没正事。 去看望外祖被说成“没正事”,这话传进裴夫人耳朵里,自然又是好一阵子的脸色。 给脸色,穆广霖看来其实算还好,大家的妇人,即便给脸色脸上仍然是笑模笑样,那何必放在心上。 最近让他头疼的另有其事,母亲开始无休止地给他相看家室。 这还罢了,有两回竟然还问起宫中罗娘娘,说罗娘娘出身北境,问他是否见过,又说罗娘娘父亲是军中的方士,问他是否相识。 三问两不问,生生问出穆广霖一肚子的烦闷,胸臆间直燎火星。问谁不好要问罗笙,每每望宫中,穆广霖都要生出无穷无止的恼恨,恼的是漪兰殿中的一人背弃诺言,恨的是建章宫中的一人夺妻之恨,又设计作弄让他出丑。 朝中无职,家中不睦,穆广霖少不得与亲信好友多往闾中饮酒取乐散心。 洛邑五十万人家,阡陌纵横雕檐相望,舞榭连歌台,朱栏缀香风,哪是苦寒的北境比得,他又性张狂,不爱官闾偏爱暗窠院子,百般没有忌讳,比军中营妓趣得多,一来二去倒成常客。 这日穆广霖与部下酒酣正上脸,各人搂着姐听曲儿,忽然院外一阵喧嚣,哭打的声响刮剌得刺耳,龟奴赔道:“新收进来的雏象童,扰官人的清净,待奴打发去。” 穆广霖不知为何心中一动,擂一酒壶亲到院中看。 见院中二三龟奴正拉扯,当中一人,身量纤长发乌如墨,正拢着衣裳挣。 千不该万不该,恰此时这象童手臂一扬,玲珑雪一样的腕子露出来,挣动间长发漾开又露一张脸。 穆广霖瞧那张脸,登时脑子一热。 说不清是酒饮得急还是中心怒火急,哐啷一声酒壶堕地,穆广霖指那象童:“是他要破身?”龟奴称是,穆广霖阴着脸,“将按到榻上绑拴了,爷来教他规矩。” 众人哪有不从,连忙照办,不一时禀来说已经降得妥当,穆广霖寻来马鞭,满眼阴鸷推门进去。 这一推进去,该他命里有这遭。 三更天,宣义侯府门前忽然嘈嘈闹起来,穆相政事忙,近日多留在丞相府歇宿,家中是裴夫人守着,侍女推她醒,披上衣裳来到外间,此时她还睡懵懵。 而后,她瞧见她的亲儿,从轿中跌跌撞撞被搀扶出来,脸色白惨惨,半幅下裳染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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