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她夷犹着出宫,那头立时就有内侍报与长信宫,太后听罢牵着嘴角:“还着意打量小的几眼?可见是疑影上头,好,甚好,不枉陛下苦心做局。” …… 宫中各处风云涌动,裴夫人开始勤往漪兰殿行走,黄药子、姜弗忧和沈决高安世等人如今没有掣肘,大刀阔斧干活儿,哪哪都在忙,倒是栖兰殿,显出一派月朗风清。 真的明月清风,清清净净,这日向晚陛下还在看奏表,案上堆得尺厚。 这是近来的勒令,御史府不再高卧装点门面,开始向丞相府伸手要百官奏表,要来也不藏私,统统送进宫。 不过这会子李郁萧没在看朝中的表,看的是两样北边来的战报,看罢冲一旁穆庭霜叹息:“没想到没想到,韩琰还挺会哄人。” 穆庭霜正在剔灯,闻言回首一笑:“怎么想不到?韩校尉向来哄得人,哄得陛下几乎日思夜想。” 噫,这个话,李郁萧刚想回嘴,却见他跪在案角上,那长条高挺的一个人,手掌修长,偏使一柄细巧梅花小铰,却既不笨拙也不狎气,狭促笑也清淡淡、坦荡荡,李郁萧心里喜欢得不行,因道:“哪有你会哄?韩琰还要说话行动才唬得住人,你看朕一眼就哄住了。” 君臣两个相对痴笑一刻,又好似觉着腻牙,各自别开眼睛,李郁萧道:“说真的,明里暗里两封战报,从前还总是大相径庭,如今越来越相似。” 两封战报,明的那封是走斥候驿站到丞相府兵曹,再到御前,另一封暗的,则是韩琰亲派人快马加鞭直送到黄药子手中。要说不一样,自然是韩琰许多事要瞒着头顶上穆广霖,如今暗里要报的信越来越少,凡事都可写在明面,说明韩琰诸计策都哄得穆广霖施行,那可不是会哄人嘛。 殿中烛光乍明,穆庭霜搁下小铰,略捋一捋袖口,口中漫不经心:“镇北将军旁的不说,倒是虚心。” 李郁萧并指点他:“哪是他虚心,韩琰替他攒多少功劳,给他毛顺的。说是逃到漠北的扶余王庭也要打完,不日就能班师回朝,你说说看,届时朕还得封他。” 看一看,穆庭霜剔完灯又不闲,又开始磨墨,横竖不肯安生来身边呆着,李郁萧一爪子拍在案上:“别磨了,过来。” “诺。”穆庭霜膝行挪过去,把头低着不言语,这副样儿,李郁萧就知道又在闹什么幺蛾子,一手支棱翻下一张奏表,一手搂他:“怎了?又满脸的不高兴,我哪句说错话么?” 穆庭霜摇头,只是陪着看奏表,又看几奏,忽然道:“陛下也会哄人,也知道顺毛撸,轻易就能把人骗上龙床。” 嗐,原来是为着这个,这说的是从前下穆广霖的脸那一节,李郁萧笑他:“多久的事儿,还记着呢?” 他一张脸孔抬起来,眼中燃着案上的烛焰:“永世记着。” 要说他面上没甚表情,就是不知道啊,不知道哪里,眼角眉梢带出一些浅嗔轻怨,把李郁萧醺得,搂着不住地哄劝,最后赌咒:“你哥哥回朝朕绝不单独见他,好不好?”想一想又道,“当时寝殿的一应铺设立即就换过,朕叫他们再换一遍,好么?要不,再传将作令和尚方令,直接寝榻拆掉换一座新的?” 穆庭霜还是一脸怏怏不乐,只说陛下莫要铺张,旁的又闭口不言,娇得很,李郁萧一壁忧心忡忡地哄一壁忧心里掺一撮儿山果子蜜,心尖儿酸爽着飘,这是什么,美人儿撒娇呢。 不过这到底闹的哪样脾气? 又细细说一阵,“陛下,”穆庭霜终于开口,幽幽的,“陛下勾挑式样娴熟,还骗我说从前没历过。倘没有一二相好,这一起向来的手上功夫又哪里习来?” ! 冤!好冤,李郁萧急忙解释,手谁不会,都是男人,哪儿疼蜇着人哪儿酥软着心儿,难道不知道?要什么相好,自己也能知道啊!穆庭霜不听,一味撇着脸扮恼,后头李郁萧眼珠一转,嘴也嘟了:“还说我,你口手哪里生疏?你又哪儿学的?” 穆庭霜一呆,顾不上再扮,这话依稀从前陛下也说过,可是冷柴堆里爆蹦热栗子,奇也怪哉,他道:“你生辰那回,我真是头一次。” 生辰?李郁萧回忆道:“喔,你穿梅花画衣那回?头一次?”真是头一次用嘴啊?那你,哥们你是什么,天赋异禀? 两个面面相觑,蓦地穆庭霜面上冬去春来万物复苏,莞尔一笑,倾身拥住人,李郁萧问他笑啥呢,一会子耷拉眼儿一会子笑的,他脉脉仍是笑:“陛下,是否,不是臣老练,是陛下动情。” 他怀里李郁萧怔一怔,是啊,细想那时有甚享受,不过略觉得热一些,其余还是眼睛上衣带摘开,看见趴伏在腿上的那一人才觉刺激,如今回想,的确视觉上的刺激远远大于生理上的刺激。 猩红的衣裳带子掀开,那红色泼似的留在眼睛里,那一眼,比什么千金密宗的药,比什么花样百出的功夫,都要催人。 李郁萧小声道:“你知道就好。” 这记直球击一出,穆庭霜心头一颤,手臂愈紧:“我知道,永世记着。” 李郁萧就笑:“记着这件便了,穆广霖的事儿你就别记了,记得多老得快。”穆庭霜答他:“诺。” 相拥一刻,李郁萧仰靠着人,接茬开始看奏表。 手头这道表,却不能单看,要和底下一道连着看。 是御史大夫裴越亲自拟奏,陈述御史府督查百官的职责《尧典》有之,如今礼乐废坏、强凌寡弱,御史府不复存焉。 为啥不存,欺凌寡弱的“强”又是谁,李郁萧捣一捣身后的人:“哎,你这便宜外祖看着慈眉善目,怎个奏人如此毒辣。穆涵是顺天圣贤儒师,裴越偏单点出《尧典》,《尧典》可是《尚书》之首,天下儒师不遵《尚书》?这耳刮子打的。” 那咱们相爷哪有白挨巴掌的道理,第二道奏表就是来自丞相府的反击。 不过不是穆涵亲署,上表的是丞相长史,他说的是另一件。 说是例行核缉,发现振武九年的上计考绩,御史府有人“受赃枉法”,私自抬手给原本力才不及的官员改成中平,原本该降贬,给活生生改成迁补。 上计就是年终考核,是御史府的活儿,这怎么?李郁萧惊奇:“我说他俩在吵什么,我要把今年的上计交给你和裴玄,这旨意还没发出去吧?怎么先吵起来了?” 裴玄也要加御史中丞,李郁萧和穆庭霜商量好的,怎么样给裴越和穆涵之间加把火,就加在上计这项,想办法鼓动穆涵争上计之权,怎么鼓动?穆涵最近看谁最不顺眼,当然是穆庭霜,让穆庭霜去御史府当中丞,主管上计,穆涵肯定要坐不住。 坐不住,但不一定会夺权,可能会考虑让换个人,裴越不一定不给这个面子,但如果裴玄也去御史府,和穆庭霜一起管,那裴越好端端怎么肯把自己孙子换下去?这一来二去,两家就能杠上。 只是,一切都还只是算计,新加两位御史中丞的诏书还没发,怎么?裴老爷子怎么先头操练起来了。 穆庭霜微笑:“裴大夫神机妙算。” 哦,这个弦音一露,又是你透出风声在撺掇啊,李郁萧仰头看一眼他雪白面孔,不能什么功夫都让美人儿忙活,奏表往案上一掷:“你这便宜外祖,朕该亲自见见。”穆庭霜附和:“嗯,见见。”
第147章 卿要承翼,与我为仇·二 说要见裴越, 暂时不得空。 不知,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年景好,流年吉利,或是一北一西两方战事搅得人心不安, 不安定,朝局也不稳, 何以慰藉?这一向娶妇嫁女的人家多起来, 不拘外孙还是孙子,想是早早儿孙满堂才是正理。 朝中最近就有好几门亲事定下。 先头第一个, 双方家里最显赫的,莫过于扬州荆氏与巨鹿扬氏的联姻。 荆家几代没往外嫁过闺女, 更别说远嫁, 好女不过江么,那都是往家里招赘,此番破例,荆大将军的嫡亲侄女要嫁给卫尉扬颀之弟作妇。 扬家兄弟两个, 扬颀在朝中为官, 家中是父亲和幼弟在打理,荆家娘子嫁过去,那就是妥妥的下一代主母, 自此南北两个行武世家再不分彼此。 这回定亲,扬颀父亲领着小郎进朝, 正好荆家老夫人在洛邑,是小娘的亲祖母, 接过来住一住也合礼仪规矩, 跟着进宫见一见太后,得几句夸赞并几副头面首饰, 既细巧又大气,还格外得太后青眼,亲自誊的《如意经》是鎏金的墨,金光闪得阖宫可见。 恰是荆小娘拜太后扬小郎拜皇帝,三说两不说,赐婚的旨意当然从宫里头下。 回头说起来,这就是,陛下促成的亲事,两家的喜事变成三家,各自欢天喜地,因有战事,宫里不便太过歌舞招摇,但还是传好几回宴,交好的朝臣都传进去,算是喝过喜酒。 喜酒是宫里的珍藏,虽说比不得拂雪但也是佳品,却有一人儿,顾不上品,一盅饮下去比灌他毒药还难受。 穆涵。 扬颀居九卿,掌司隶巡戍,巨鹿又在穆涵的老巢之一冀州的腹地,扬颀娶荆姓弟妇,且看那架势,要不是他自己年纪长且已娶有正妻,他都要自己上阵去给荆睢当侄女婿,穆涵气得,还饮喜酒? 从前扬颀在穆相跟前是何等卑躬屈膝唯命是从,如今转脸谋得新亲家。这亲事还满朝称颂,天子赐婚太常遥祝,朝臣往来恭贺不断,穆涵手中酒盏都要握碎,另还听闻邓氏有意与光禄高安世结亲。 一个一个,他的狗拜新主摇尾乞怜,怕不是都在看他的笑话。 却没空闲许穆涵恼恨扬颀,荆勒还西行追击乌屠斜,果然三追两不追就干脆追到砂织,忙活起平叛的活儿。 平叛,平的不是起兵的元秩,而是原翁提王庭,消息秘密传回丞相府,翁提已经节节败退,被赶到砂织再往西的边陲苟延残喘,穆涵恨,恨荆睢的算计,也恨荆睢生得好儿子,行兵迅捷勇猛,他这头点兵刚刚点毕,人那头都已经打完。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这档口又有一封邸报呈到侯府,是穆涵先前好赖安插进益州的人手探得的消息,说是荆勒还部明面上领着追剿乌屠斜的差事,总不能耽搁太久,战事抵定就预备先行回朝述职,途经越巂郡时大军受困。 越巂郡,顾名思义,跨越巂水的郡,荆勒还部之所以被困,就是因为巂水在闹涝灾。 穆涵拎着这封邸报,时过于期,否极泰来,倘若这时候他的人马适时入蜀,不仅收拾砂织残局,居功占赏,稍后可再图谋益州!且沿途驰援荆小将军么,山高水低天有不予,洪水又无情,这万一没救回来,谁又料得。 几样往跟前一凑,穆涵这日进宫,要议由他派兵西去的章程。 清凉台。 御史大夫裴越、尚书左仆射裴玄正陪着陛下商议年终上计考绩的事儿,当然还有穆常侍,只是如今常侍大人头衔太多,爵位官位缀在后头一大堆,宫中仍只称一声常侍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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