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称诺,躬身而退,而陛下说叫看花,穆庭霜谨遵圣旨,目光稳稳凝在桂枝儿上,并不去看陛下迟迟不肯收回去的手。 “攀援桂枝兮淹留,”李郁萧缓缓道,“王孙游兮不归。穆卿,朕想留手足兄弟在身边,担心再出意外,因此不愿叫阿荼回豫地,那你呢?你为何……” 他的眼睛从桂枝儿上移开,落到穆庭霜面上:“你又为何不愿汝南王回封地?”你爹不是想叫他回去么,你为何反其道而行之,反而来帮朕? 他张着眼睛,目光多一分是咄咄,少一分是懦懦,只平平地望过去,带着些探询的意思却不显,倒有些欲说还休,专注极了。 天子垂眸,众生理当拜而辞受,穆庭霜却大大方方接住这目光。他无端想起是哪一回,小皇帝的眼睛里盛满一案的紫红葡萄汁子,这会子却盛的是一树白英缤纷。白英徜徉而落,于是穆庭霜打好的腹稿,诸如天地君亲师、先有君而后有亲等等之类,被他统统咽回去,如此种种陈词滥调,仿佛与疏疏的白英不能相配。 李郁萧只看见,灵巧的碎英打着旋儿落在穆庭霜雅致蕴藉的白衣上,他却并未理会,只是攀过李郁萧手中的一枝儿,笑道:“臣也不知,大约是白得陛下几石葡萄,心里始终有愧。” 说完他袍袖一展利落一拜,告辞而去。 落落白英譬如霜雪,凛凛身姿恰如雪上青松。 李郁萧遥望这青松,目送他渐行渐远,半晌才收回目光。低头一看,手指上沾有一些木屑,便抽出袖中手巾擦拭。他心里重重的考量和猜疑忽然好像全然淡去,只是想,桂花也好闻,更芳香馥郁,可似乎并没有白萼梅怡人。 …… 八月晦日,太常卿携太卜令与大典星进言,角宿值日,角宿以蛟为象,又称角木蛟,乃斗杀之首冲,主邪蛟进犯,大凶。又说角宿七曜属木,而天子主宰四方滨土,五行属土,众所周知,木乘土虚,两者相克。 巴拉巴拉一大堆,李郁萧听得脑壳疼,总结起来就一个意思,汝南王该滚蛋了。李郁萧不为所动,忠实按照剧本塑造“舍不得幼弟”的哥哥角色,说星宿之说不可尽信,打发太常卿走。 而后便是各方人马齐齐出动纷纷进谏,跟排好班似的,理由形形色色,都不带重样儿的,总之是劝李郁萧把人送走。宫里鸿都观的观主广微散人,也是道教这一代的天师,连上七道奏表力挺星宿之说,又说陛下圣体尚虚,需要静养,汝南王稚子,喜动不喜静,多有喧闹,不宜多留宫中。 李郁萧腹诽,你才虚,你全家都虚。不过他转头又有些出乎意料,圣体欠安,这个由头竟然不是太医令来说么,怎么是臭道士来说,奇怪。相反太医令这回,安静如鸡,半句也没多言,李郁萧心说这老头,新鲜了嘿。 不过他也没工夫细究这些,只是记下跳得最欢的几个大臣,忿忿儿地,写在内心小本本第一页。紧接着他还有的忙,大戏才拉开帷幕,好戏还在后头呢。按照计划,这个时候他应该流连酒筵歌席,宣泄不满,然后把自己喝出个好歹,这样到时候穆涵即使起疑心,这个疑心也不会落到他头上。 道理很简单,如果李郁萧事先知道汝南王能回来,那他就不会这么样糟蹋自己身体,此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如果他毫无不舍地把汝南王送走,那才真的令人生疑。 可是这档口,李郁萧眉头一动计上心来,打算临时改改剧本。臭道士喜欢跳,行啊,沉溺歌酒和沉溺炼丹换汤不换药嘛,这个黑锅就让臭道士背好了。这天他假称歌舞看得腻歪,声称头重烦闷,唤来广微散人给他讲黄老之学。这一讲就是大半日,凤皇殿传出消息,陛下连饭都没顾上吃。 往后几天,汝南王出发之期渐近,李郁萧对他避而不见,反而每天往鸿都观跑,只说多见无益,多思也无益,一心沉迷修道炼丹,十足一个鸵鸟面貌。 终于瞅瞅时机差不多,这日李郁萧趁广微散人不注意,狠狠心闭闭眼,抓起一把丹药塞进嘴里吞咽下肚,又一把掀翻呈放丹药的桌案,弄得丹药散乱,叫人无法分辨他具体吃的什么,广微散人原本与他对坐,在另一只蒲团上拿着□□经在念,一下子惊呆,李郁萧一看,行,差不多了,眼睛一闭仰倒在地。 他原本是装的,这几日他见天往鸿都观跑不是白跑的,已经叫太医令将每一种丹材详细列出,因此他抓的看似随意,实则都是些现代医学来讲没有毒的丹丸。但很不凑巧,他抓的丹药主要有两种,一种主料是刺枣和甘草,另一种主料是浮水麦。 小麦加大枣,这两样搁一起就,很妙。这两味药材的功效在古代叫安心神、降脏躁,搁现代叫抑制中枢神经兴奋,李郁萧又没替臭道士节省,吃下去的是妥妥的安眠剂量,他就觉着,闭眼装着装着忽地一阵睡意袭来,挣不开似的,不由分说将他拉入黑甜乡。 …… 消息传入宣义侯府的时候,穆庭霜正在陪雪娘和穆夫人裴氏用午食。 雪娘别看小小年纪,但规矩很足,食不言寝不语,跪得也规整,穆庭霜看在眼里却无甚骄傲或者欣慰的情绪,只觉得她未免拘着辛苦。 这时穆涵叫婢女引着行进来,一脸凝重:“庭霜,随为父进宫,”他停一停,略向裴氏颔首致意,接着招呼穆庭霜,“陛下误食丹药,昏迷不醒,你随为父去瞧瞧。” 穆庭霜心中一疑,说好的饮酒伤身腹痛呢?他面上沉着,拜过穆夫人才离席,想一想稳住心神又问:“消息确切么,是误食丹药?” 父子俩往府外行着,穆涵瞟他一眼:“你疑心陛下是装的?” 穆庭霜按照和小皇帝商议好的计策,答道:“陛下先头召汝南王进洛邑,找的由头便是侍疾,儿子斗胆猜测上意,或许便是打量着装病想再留一留汝南王。” 穆涵却摇头:“宫中线报,太医令诊的不会有错,确乎是沉睡不醒,”他转头又道,“还是不服管教,为父料定他会不满,只是没料到真敢拿着自己的身子胡来。” 人是真的没醒?穆庭霜一时拿不住,到底是做戏?还是真的有什么变故?他心中不免起伏不定,好容易才压住,道:“要儿子说父亲实在高估他。咱们这位陛下,真说要拿着圣体安泰与父亲抗衡,最便宜的一项,他大可以辟食。天子拒食,群臣怎么也得掂量掂量他的意思,可他不也不敢么?儿子瞧,倘若他真是服丹致疾,那至多是任性妄为罢了,意气用事而已。” 父子两个路上又说得几句,直到入皇宫、进内廷,到得凤皇殿,穆庭霜才真的急躁起来,无他,满殿宫人和太医令手底下的医工,他们脸上的沉重做不得假。 太医令迎出来,颤颤巍巍的胡子支支吾吾的言语,只说陛下心脉淤滞,九阍皆闭,汤药鑱针,遍法试过,陛下还是不醒。 外殿阶上还跪着广微散人,在请罪等着发落,穆涵停下来向他询问什么,穆庭霜竟然没顾得上听,眼睛只越过屏风和宫人望向内殿,望向层层叠叠的天子床帐。 九月初的冷风里,穆庭霜生生蜇出一领子的汗,他心中钝钝,第一个念头是,这小皇帝有没有谱,大计当前,竟然真的纵情丹药,出这样的差错?紧接着,铺天盖地地,这个念头被淹没,穆庭霜绞尽脑汁想不起来上辈子陛下还有这一劫,事情完全跳出他的掌控,他感到一种悬心,一种从未有过的忧怖,却又乱乱的说不清,最后只剩下一句。 倘若小皇帝醒来,即便往后再是贪嘴偏食,我也一句不说他的。 ---- 没错太医令说谎了
宫里不说谎的人有吗?
有的,李荼,咱们汝南王发誓平生绝不说一句假话
第14章 菱花落复含 李郁萧醒来,头是懵的,带着些混沌,他睁开眼。 等等,他瞪着帐子惊讶地想,他明明是上午到的鸿都观,怎么眼睛一闭一睁,天色已经这么暗了? 他还没回过神,耳边接二连三想起内侍的声音:“陛下醒了!”“太医令大人,陛下醒了!”他有些忡怔,好像记得刚穿来的时候也经历过一次这阵仗,不过当时宫人们异口同声说的是“去告诉穆丞相”,今日他们则说的是“穆常侍”。 “常侍大人,陛下醒了,您可暂安心,到偏殿去歇一歇罢?”一名内侍殷殷地道。 穆庭霜在一旁?李郁萧脑子木木的,果然他一偏头,看见榻边正端端正正守着一个人,正是穆庭霜,他没多想,喉中“嗯”一声:“穆卿来了。” 他不知道,他昏睡将近七个时辰,凤皇殿的漏壶都换过两次水,此刻开口,嗓音喑哑得不成样子,犹如兜头一捧热油,浇在穆庭霜胸臆间此起彼伏的怒火星子上,怒火和旁的说不清的一股热意一齐燃起来,使人再按捺不得。 穆庭霜冷声道:“陛下是愈发出息——” “陛下,陛下!”太医令却在此时进殿,赶着给李郁萧搭脉。却又不像有多着急忙慌的样子,反而早早儿备好一碗什么汤奉与李郁萧饮下。 这药说是药味道却不像,有点甜却不腻,一股子清爽的味道,有些像薄荷,令人精神一振。李郁萧却顾不上细品,眼睛一直盯着穆庭霜,稍稍呷一口就搁下碗,问:“穆卿此言何意?朕怎了?” “启禀陛下,”太医令截住话头道,“臣有事要禀。”说罢一揖,眼角还像抽风一样飘向一旁穆庭霜。 李郁萧愣愣的,人虽然醒来但是脑子并没有全面复苏,心说什么意思,有话与朕单独说?但他一时顾不上太医令,穆庭霜的表情就、就很可怕。眉眼本就偏冷,这会子神情冷肃,更不得了,整张脸跟结冰似的,冻得李郁萧清醒许多,他连忙告诉太医令:“你你你你也忙碌这许久,先去歇着,明日朕再传你。” 他递给太医令一个安抚的眼神,吩咐内侍叫好生送出去,太医令无奈,只嘱咐说那碗药陛下须得尽饮,这才出去。 那边厢穆庭霜脸色还没有松泛的意思,李郁萧权衡片刻,就没敢把殿中侍立的十几名宫人遣出去。 这档口,穆庭霜却冲宫人们使眼色,是叫他们出去的意思,眼瞧宫人们要领命离开,李郁萧连忙制止:“且慢!你们先在内殿伺候着,不必出去。”宫人们左右瞧瞧,又退回各处,一瞬间,穆庭霜神色愈加不善,李郁萧只好小心翼翼地道,“穆卿脸色怎么不好呢?要不,叫太医令回转,给穆卿也瞧瞧?” 穆庭霜不领情:“太医令专掌天子医案,臣怎敢僭越。”说完他极亮的一双眼睛盯着李郁萧不再吭气,内侍们感受到气氛不对,一个一个埋着头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受池鱼之殃。君臣两个一个半坐半躺,一个坐得笔直,明明一个心慌气短手足无措,另一个怒气正盛气势逼人,可偏偏充满对峙一般的火药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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