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便是要叫早日传过去,”穆涵语气十分不善,却忽然改换话锋,道,“传出消息……如此说来依你所见,这个孩子应当留一留?” 来了!穆庭霜心中一凛,作沉思状:“依儿子看,最好的是雪娘入宫,中宫嫡长子是我穆氏血脉,”他也话锋一转,“只是如今雪娘年纪还小,进宫怎么也要两三年之后,这当中……未知还会出什么变故。陛下早早有名庶长子,罗氏母家又不显,未见得不能为咱们所用。” 穆涵沉吟:“这也是为父一直的考量,罗氏算得什么,要紧的便是她腹中的孩子。若真是个皇子……陛下有名庶长子,到底是利是弊?” 穆庭霜语重心长:“父亲,原先咱们的打算,若是陛下一病不起,咱们就扶立汝南王。左右雪娘与汝南王岁数上也不过差着两岁,算不得什么。可冷眼瞧着,儿子说句犯上的话,汝南王未必有如今这位敬重父亲。” 想一想祭月宫宴上汝南王的出言不逊,穆涵深沉道:“汝南王顽劣,确实有些不服管教。” “如此一来,”穆庭霜一步一步把他爹往坑里引,“倘若陛下再有个三长两短,可这时雪娘还没进宫,汝南王又不成大器,可如何是好?要儿子说,罗氏此时有孕,实实是帮咱们的忙。” 父子两个净说些天子殡天之类犯上的话,可谁面上也没有异色,穆涵更是眼中精光一闪:“你是说可以改立这名庶长子?倒不失为一条退路。” 穆庭霜不让自己显得过分急躁,徐徐道:“正是。且儿子冷眼瞧着,陛下待罗氏似乎也没有很上心,等闲见都不见一面,种种赏赐不过例行公事,越不过雪娘去的。若实在烦恼……”父子俩对视一眼,他继续轻描淡写一般道,“左右她的儿子到时要唤雪娘一声母后,还能翻出咱们的手心去么。” 穆涵深以为然:“如此说来,那罗氏的贱命且留她一留,孩子降生再定夺也不迟。” 穆庭霜通身的担子放下,心里松一口气。 其实说什么雪娘进宫,他是哄老爹的罢了,雪娘心中另有君子,上辈子迫不得已进宫,鸳鸯成怨央,后来积郁成疾红颜薄命,如今重来一次,穆庭霜不可能再许雪娘入宫。 且小皇帝不是有心上人么,罢了,圆一圆他的心愿罢。 忽然穆涵又问:“庭霜,当日汝南王进洛邑,你表弟为何正巧路过,真是凑巧?” 穆庭霜重新打点起精神,手上一束:“回父亲,此事赖儿子。庐江这批毛竹是月前就定下的,裴玄与儿子合计定下走水路,担心三江水匪,是以多领出去一些兵士,没成想返程途中恰恰偶遇驿馆袭击,裴玄这个呆子,以为真是匪患,因率侍卫反抗追击,险些坏父亲大事,是儿子的罪过。” 三江水匪是说沂水、泗水、邗沟之所汇,这地方在三郡交汇,无人管辖,又是水路要塞,常年有水匪为患,这是实情。穆庭霜选的押运毛竹的人选也再三思虑过,裴玄的爹是他爹的舅兄,裴玄的爷爷是他爹的老丈人,裴玄本人又是个混不吝,料他爹也不会亲自去问。最要紧的,运竹是上个月月初就定下的事,穆庭霜料定,他爹又不能猜到他能“未卜先知”。 果然穆涵并没有起疑:“罢了,世事自有天定,虽则损失二三人手,不过并不要紧。要紧的是陛下,前几日宴上竟然直接下令想要调遣三军?不成体统。呵呵,政令施行,”他笑呵呵一叹,“不易啊,恐怕届时剿匪也会寸步难行,陛下可得记住这个教训才是。” 穆庭霜不慌不忙地替陛下找补:“许是一时心急。汝南王殿下遇匪这事真正叫陛下阵脚大乱,似乎很是惊惶。” 穆涵“哦?”一声:“果真是受得惊吓?” 穆庭霜上道,立即替小皇帝示弱:“何止是惊吓,陛下当时吓得夜不能寐,病势也跟着反复起来。汝南王自从进宫,陛下也一直心有余悸,时时要跟着,连汝南王前往太学陛下都要陪伴左右。” 穆涵很满意,抚着须道:“甚好,便是要他记住这个例。庭霜,”他笑道,“你肯与陛下亲近是好的,也可时时探知他的动向,为父省心不少。” 穆庭霜微笑:“为父亲分忧,儿子应当的。” 穆涵又道:“不过陛下陪着汝南王也陪不久,祭月已过,汝南王该回了。” 穆庭霜心中一凝,小皇帝一定不情愿,这可如何是好? …… 这日李郁萧跟着李荼蹭课,原本以为这孩子是个喜欢舞刀弄棒的武行,读书大约不太行,没想到人家十分行,而且上进,知道自己开蒙晚,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使,没几日的功夫,已经学到先秦百家。 恰巧这日太学博士讲到夙沙氏煮海为盐,李郁萧灵机一动,转头悄摸塞给李荼一张丝帛,上头草草写有五步制盐法。 李荼问他:“皇兄,这是何意?” 李郁萧高深莫测:“你自小在豫郡长大,豫郡多食粟米,烹饪多使饴盐,民间便有制盐秘法,你恰听得博士讲史,因想起来,将秘法默出,呈给博士瞧一瞧。” “这是扯谎,臣弟可不干,”李荼接来瞧一眼,又道,“皇兄的字实在不能入眼!” “咳咳!”刚学会没几个字,能写明白就不错了!“那你重新写一张,朕瞧瞧你的字有多能入眼。” 李荼果然不服,抄起笔墨就誊一张,李郁萧满意地将原先他写的那张收起来,大手一挥:“行了,来人,这是汝南王默的豫地制盐法,朕看不懂,拿给太学博士瞧瞧,再问问太館令,看是否可行。”太学博士知智,太館令知行,应当一瞧就能识货,普及推广指日可待。 内侍领命出去,留下李荼在一旁干瞪眼,对自己这位皇兄的奸诈有了新的认识,正在这时他眼尖地瞧见他皇兄抽出一条白白香香的手巾拭手,遂大声道:“好哇皇兄,这是谁的手帕?” 李郁萧也瞪眼:“要你管?” 李荼哼一声哇哇大叫:“好哇,好哇好哇,罗娘娘替皇兄辛苦怀着小侄儿,皇兄却与旁人讨手帕来!” 恰逢这时穆庭霜叫内侍引着行到殿外,闻言脚步一顿,多番萦绕心头的烦躁再次袭来,千言万语穆庭霜最后找到一个原因:担忧你弟弟,担忧罗氏肚子里的孩子,那你上进啊,你和我爹争一争权啊?权柄都握在自己手中,所有的担忧不就迎刃而解么?偏偏还在这里沉溺一些儿女情长。 李郁萧瞧见穆庭霜进来,一时倒没注意到他的神色,指着他冲李荼道:“朕便是与他讨的手帕,如何?你要找他的麻烦?” 穆庭霜是天子近臣,和李荼自然经常打照面,李荼不怕太学讲经博士也不怕李郁萧,甚至不怕丞相穆涵,可就是对这位穆常侍心里犯怵。 他还记得来洛邑那天夜里,一双手将他从马上扶下,一路护送带进皇宫,而那双手比八月里的深夜还冷,甚至比匪寇的血也要冷。这时瞧见穆庭霜,还找麻烦呢,躲都躲不及,他朝李郁萧吐一吐舌头,飞快地跑了。 李郁萧在他屁股后头叮嘱:“过午别去太学了,跑跑马,不能一天到晚拘在屋里头,听见没有?” “知道了!”李荼一溜烟跑远。 李郁萧收回目光,这才瞧见穆庭霜凉凉的神色,只觉得穆卿今日一张俊脸格外的冷,不知道又是怎了,因连忙询问:“穆卿何事?” 穆庭霜则以为自己的手巾又被拉出来挡箭,爱吃葡萄扯上自己就罢了,怎么这项上又扯自己?未免顺手,跟汝南王说的什么混话?传出去像什么样子。他生硬道:“陛下待汝南王殿下倒亲厚。” 他颇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李郁萧小心翼翼:“总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有何不妥么?” “臣只是讶异,”穆庭霜仍旧不苟言笑,“汝南王从小不在陛下跟前长大,倒似毫无隔阂,亲近得很。” 他这般说,李郁萧会错意,神情也严肃起来:“可是丞相说什么了?那,那朕先冷着阿荼两日?” 穆庭霜瞅他,他眼睛里又跟蓄着泪儿一样,这小皇帝,成天不知道在卖什么可怜,穆庭霜无奈道:“怕是来不及了,家父今日与臣明言,过两日就要将汝南王殿下送回封地。” 这么快?!李郁萧心里一窒,首先想到先前所谓的“遇匪”,一阵担心,接着心里升起几分不舍,确实像穆庭霜说的,血脉是神奇的东西,他和李荼几乎一见如故,基本没怎么磨合就迈进鸡飞狗跳的——不对,兄友弟恭的节奏,这甫一说要送走,实在是…… 等等,遇匪? ----
第13章 中庭生桂树,华镫何煌煌 遇匪,这项上……有没有文章可做?李郁萧手指无意识曲起,在御案上来回敲过,忽地站起身:“朕的桂花开得好,穆卿与朕去瞧瞧。” 出得殿来,内侍垂首跟在五丈之地,李郁萧降低声音慢慢思索:“北军校尉与卫尉剿匪,这好些日子过去毫无进展。既有匪患肆虐的名目,阿荼来的路上也确实遭遇袭击,那么……返程途中也遇上,不奇怪吧?” 穆庭霜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好,将计就计,好,他心底暗叹一声聪慧,嘴上道:“自然不奇怪。” “如此,”李郁萧脸上笑容一点一点放大,“倘若回去路上再次遭遇劫匪,好容易才救回来,这个时候再非要阿荼返回豫地,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吧?” “是,”穆庭霜叫他带得一同笑起来,“至少是清除匪患之前,汝南王殿下不适宜再次上路。” “清除匪患……”李郁萧浑身兴奋,什么匪患,哪来的匪患,从来没有的东西,清什么?上哪儿清?那可不无限期拖延么?他嘴上不明说,只道,“洛邑东南多山脉,清剿盗匪想必非一日之功。” “陛下所言极是。” 李郁萧从激动的心潮里赖好挣脱出来,双脚落回到地上,干巴巴地问他这位尽职尽责的捧哏:“能找着人扮匪患么?” 穆庭霜瞅他一刻,道:“陛下既有此想,臣即便亲自上阵扮一扮贼人,也要全了陛下的计策。” 李郁萧说使不得:“朕不忍叫阿荼真的遇险,又怎会忍心叫穆卿亲赴险境?倘若实在难办,咱们再想旁的法子。” 装模作样,穆庭霜门儿清,却没有揭穿只是道:“陛下,若说险境,臣打量事发之前才是真正的险境,叫人瞧出端倪可不妙。” 确实……李郁萧一时踌躇:“这可如何掩饰。”万不能使人生出疑心。 穆庭霜给陛下圆计策:“届时陛下须稍稍演一出戏。” 他如此这般建言献策,李郁萧听得直呼内行,这剧本叫他这么一圆,登时起承转合逻辑囫囵引人入胜,末了李郁萧拍着他的手:“穆卿实乃大才。” 穆庭霜略一欠身:“陛下实乃英明。” 忽然一枝儿桂花穗子叫秋风从枝头打落,从两人交叠的手上划过,坠落在地。李郁萧一手仍不松开穆庭霜,一面弯下腰将桂枝儿拾起,拈在另一只手上打量。他是天子,天子一弯腰,后头内侍宫人立马跪成一遛,李郁萧似是心不在焉,扬声道:“你们都起来,朕与穆卿赏花,你们都退后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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