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说,李郁萧就敏感地嗅到一丝异样,遂叫来少府卿亲自询问。少府卿忧心忡忡,说今年不是个丰年,中州四境呢,又都不安稳,十分欠收。李郁萧就问怎么不安稳,少府卿就说北边呼揭虽说没有大的战事,但是滋扰不断,因此北境兵马一直养着,资费甚巨;西边属国最近也不安生,沙织为首的几个小国今年没按时奉岁贡;西南百越也没有很安宁,这一直往外贴补,一来二去的,府库空虚,内帑已竭。 总而言之,内库没钱了。“陛下,财有限,费用无穷,当量入为出啊。”少府卿如是说。 李郁萧听着,心里直翻白眼,没钱,行啊,那你们干什么要先给凤皇殿外头的草拔完呢?光秃秃的,按照原身那么醉心花草的德性,每天得闹心成啥样?这钩盾令是什么,专门给皇帝找不痛快? 他一时没说话,过得片刻才忽然问:“钩盾令主近苑囿,原无甚花费,尚且不敷用,那少府旁的令司呢,还有哪些令司开支受影响?” 少府卿顿一顿,李郁萧斜眼看他,就知道这事肯定没完,果然他道:“回禀陛下,将作匠令也是拮据。按说汝南王殿下要在宫中长住,便该在南台腾出一座宫室,修葺一番,可如今……只怕也要暂且搁置,要委屈殿下在治礼苑多住些时日。” 宫中分南北两宫,宫、台不分家,时人也称南北两台,就是内廷和外朝。中间儿连着的就是建章宫,承明殿在外朝,凤皇殿靠近内廷。北台内廷还住着嫔妃,按道理汝南王肯定不能去住,是应当在南台几座宫室里头挑一座。 可少府卿口口声声说没钱修葺。李郁萧心想,合着北台都是些什么,断壁残垣是不是,不花钱修整就都不能住人?治礼苑是什么地方,那是鸿胪卿手底下接待外国使者的地方,寒酸虽也不寒酸,但是实实是在给汝南王下马威。 至此,李郁萧彻底看明白,什么少府没钱,这是在给他这个皇帝脸色呢。 他看都不想再看少府卿一眼,问还有什么,少府卿道:“陛下,这黄门令也是无以为继,实在腾不出多余的人手随侍汝南王殿下,恐怕……只能得半副仪仗。” 好的,行,穆涵这甩脸子甩的。就这还是遇匪的事儿穆涵不知道个中玄机,只以为是机缘巧合真的有匪徒导致阿荼没走成。没遂他的意,他就要给自己和阿荼看这样的脸色,真行。 想看少府的账,李郁萧心里忽然滋生出这样一个念头。朝中大司农的账是不会让他看到的,那么少府管皇室内库,少府的账呢?估计也不会让他看。管钱可是大事,眼前这个少府卿,明摆着听命于穆涵,肯定难……可他又想,心说就提一提又如何呢?这茬是你们提起来的,这是天赐的良机,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李郁萧装作很生气,竹简往案上一撂,怒道:“不过几株花草一座宫室,能有多少花用?你速将今年少府司的账呈来,朕要亲自核验!” “这……”少府卿和钩盾令对视一眼,少府卿道,“启禀陛下,少府的账册冗杂繁重,恐怕一时难以整理。” 李郁萧原本也没指望他立即答应,很痛快:“那尔等下去整理吧,整理完毕速速呈来。” 少府卿和钩盾令领命出去。李郁萧知道他们去“整理”,肯定就不知道单纯的整理,没事他安慰自己,一步一步来,真的账本,料也进不了凤皇殿,但假账也没事,多少也能露出些端倪,能看一看也是好的。他心中憋闷,想出去走走,结果出去就看到面目全非的园圃,从前花荣叶茂的桂花枝子再不可寻,登时更加憋闷。 少府的账看不看得着两说,但这笔账,李郁萧心说我是记下了。 …… 穆庭霜这日奉诏入宫,很有些风尘仆仆。 最近他很忙,从前他遣人多往洛邑北边邙山行走,无他,原本他养的人马就藏在邙山,如今北军扬校尉和卫尉卿以为洛邑周遭真有匪患,要在邙山搜山,这可藏不住的,他便使心腹在城外周遭建几座置厩,又在洛水南滨正经建起一座客馆,附建有好大一座跑马场,养马顺便藏人,平日还要打个商贾的幌子,做些买卖掩人耳目。尤其要瞒着他的好爹。这事就丝毫懈怠不得,须得他一一费心思筹谋。 他步入凤皇殿,脸上颇有些疲色,惹得李郁萧见他面第一句就奇道:“旁人入冬都要贴膘,怎么穆卿又见清减?” “陛下面上也日渐瘦削,怎么还来说臣?”穆庭霜手上一只玄漆食盒,递去叫宫人查验,嘴上跟李郁萧道,“不过陛下接连大病几场,还不好好进食,等闲三两日不正经传膳,是丰腴不起来的。” 三两日?李郁萧纳闷,他一顿不吃都不大情愿,哪儿有三两日不吃饭了?他想一想,恍然想到是拉着群臣在承明殿演戏的时候,表面上他是没好好吃饭。但他也没饿着啊,那会儿他事先叫岑田己给配有五谷杂蔬做的丹丸,混在旁的丹丸里头,该吃饭的时辰就吞几枚,旁人不知情罢了。 穆庭霜如今拿出来说这一嘴,原有三分担忧,奈何好花只教雨打风吹去,牡丹喂作牛嚼,他的担忧没人领情,李郁萧心里想的是,这人惯是管头管脚,拿着帝王规范教人,这回又要说什么啊。 面上分毫不露,李郁萧立刻端正态度承认错误:“承明殿两日,朕实在忧心阿荼安危,实在没有胃口,往后再不会如此。”道歉人设永不倒。 此时内侍捧着穆庭霜带来食盒来复命:“陛下,穆常侍,已经一一验过,此物无毒。” 李郁萧给面儿,赶着问:“穆卿备的什么,瞧来很有些分量。” 穆庭霜没答,只吩咐内侍宫人出去,无事不必进来打搅,又亲手将食盒中的东西端出来,是一只釜甑,上头盖着盖子,看不清里头到底装的何物,底下是一座小型行鬲小灶。他将火点了,抬起眼睛重新拾起话茬:“陛下何故忧心?臣既然献计,必定会保汝南王殿下的平安。” 君臣两个隔着一座小灶对视,穆庭霜的神情寡淡,眼神却很深,李郁萧觉着他想说的话绝不止于此,那双孤冷的眼睛里似乎有千言万语。 对视半晌,最后穆庭霜一句话落地:“陛下不信臣。” 李郁萧立刻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朕怎么不信穆卿呐?三公九卿,南北两宫,朕只信穆卿一人。” 他面上一派恳切,张大眼睛就差西子捧心,穆庭霜看他片刻,却不知在看什么,最后显出一点枯淡笑意:“好,臣定不会辜负陛下的信重。” 此时许是温度上去一些,蒸笼里传出来一股子清甜的香气,李郁萧的目光立刻被吸过去,眼巴巴地问:“里头盛的到底何物?” 穆庭霜看一看火候,将盖子揭开,只见是一碟子玲珑剔透的白米饭,拢得小丘形状,晶莹可人,却不是寻常稻米,李郁萧眼睛亮起来:“糯米?” “正是。”穆庭霜又从食盒里头取出一只白瓷注碗,将里头的汁子淋在稬米饭上,李郁萧眼睛更亮,这汁子白嫩里透着红红紫紫,一颗一颗的葡萄果肉清晰可见,他开口一叹,语气好像梦想成真:“果浆?” 穆庭霜又称是,答道:“葡萄去皮捣得半碎,再调上蔗浆、龙脑香末和牛乳,陛下,”他仿佛是被李郁萧馋虫上脑的表情逗得发笑,冷峻的脸色暖和下来,“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陛下赐给臣那许多葡萄,臣总不能回回进宫总是空着手。” 他笑得如此温和,冷淡的气质融开,好似白莹莹的冰棱子里头其实冻的是饴糖,李郁萧猝不及防尝得一嘴糖水,太过丰沛,须得滚一滚喉头才止得住。 至于是叫甑子里的糯米团子馋的,还是叫旁的什么勾的,他一时半刻并没有分得很明白。 ---- 感谢在2023-03-31 12:03:07~2023-04-01 12:48: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散失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散失戊 19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合欢依暝卷,葡萄向日鲜·二 自从李郁萧撺掇李荼交出去一张五步制盐法的方子,这里的制盐技法是得到长足的长进,宫中贡盐也不再捉襟见肘,太医令和太卜令也向少府建言说陛下宜食饴盐,宫里的饭菜是变得好吃一点点,但是…… 还是差得远!比现代社会差太远,李郁萧想一想都要流泪。 原本也起过心思,想着是不是改良一下这里的菜单,还在观望,后面就遇到少府缺钱的事,他就没动。 这项上不三思不行啊,烧烤他都不敢多吃,只看着原身喜欢的花花草草是个什么下场,始知穆庭霜的劝说实乃金玉良言,他要是表露出来喜欢吃可还行?花花草草会叫铲了,穆涵要是知道他馋嘴,那不得饿他几天。 因此,在吃这项上清心寡欲太久,这一碟子浇有葡萄牛乳的糯米团子,对李郁萧而言就像久旱逢甘霖,他几乎是面带虔诚眼含热泪地吃下第一口,啊……不重要了。 什么穆涵,什么少府,什么门阀,统统不重要了。太好吃了,糯米香甜弹牙,牛乳醇厚绵密,美!若说这两者放一起或许有些腻口,那么葡萄就完美地解决这个问题,那一点子酸涩混在奶酪糯米里一同填入嘴巴,迅速沾上舌头和上颚,泯入咽喉的时候一股子酸爽的欢欣直冲天灵盖,简直让人灵魂出窍。 李郁萧搁下勺子,又说一次:“穆卿知朕甚矣,朕说满朝文武只信你一人,绝非虚言。”这次真是,比方才那一句多出好多情真意切。 “谢陛下。”穆庭霜平淡无波地答一句。 其实内心要比面上多些波动。穆庭霜疑心得很,瞧着陛下飞速咽下大半碟子,而后速度慢下来,开始一点一点细嚼慢咽,好似是舍不得,表情不像是在看一样吃食,倒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穆庭霜疑心,真有如此可口么? 牛乳其实寻常人家不上食案,食用牛乳是本朝和呼揭往来频繁以后才渐渐传到中州的外族习惯,穆庭霜也是往胡商处购马匹才想起来的。他近一段时间一直在琢磨这事,小皇帝挑嘴得很,不好好进食,可人不食五谷是不行的,他先头第一个想起来的是民间端午的角黍,稬米制成,或可调成甜的,小皇帝就嗜甜,或许牛乳调进葡萄汁子再淋在稬米上头,能哄得住,几番尝试才琢磨出今日这碟子东西。 没成想,不仅哄得住,竟然得如此青眼? 这边厢李郁萧终于吃完,盯着空碟子的那个表情,特别依依不舍,他带着这份儿依依不舍问穆庭霜:“穆卿今日怎么想起来往宫里捎吃食?”下回还带吗,什么时候啊。 “陛下,信彼南山,生我百谷;彧彧寿考,受天之祜。可见人生于天地间,若想身强体健、年高寿长,则当以百谷为食。陛下常常不思饮食,又偏爱甜果,难免在百谷这项上乏匮——”
151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