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兰篇》五千字,交上去的成稿又不能东拼西凑,要一气呵成,不能涂抹删改,鸮靡自己吸一口冷气,却见陛下袍袖摇一摇,竟然向殿内行去。 陛下吩咐黄药子:“着人到汤兰殿点水,朕要沐浴。”说完竟然真的大摇大摆离开。 这下好了,鸮靡恨得手握成拳,殿中只剩下他和那个讨人厌的常侍。穆庭霜倒是和蔼亲切,往他案上看,面上亲切,嘴里就没那么亲切,一时说他这一笔写得岔,一时又说他那一字遗漏,总之没个安生。 他正要发作,忽听穆常侍问他:“你缘何来此。”
第124章 稽首如空,睟容若睇 你, 鸮靡,明明不耐趋炎,头颅高昂,心中既有不忿更有不屑, 为何一意稽留洛邑,稽留宫中? 鸮靡脖子一梗:“我仰慕中州天子。” “哦, ”鸮靡闻到一股很清淡的味道, 像是殿外开得正好的白萼梅的味道,又听见这味道中一把冷清的嗓子问他,“你仰慕陛下何处?” 鸮靡不肯服气,手上狼毫一扔:“你当我不知道你在陛下身边做的到底是什么, 你们中州人这些猫腻!你却又仰慕皇帝陛下哪里?” 听得这等对话, 殿中内侍头是更加抬不起来的,只当没听见,穆庭霜望一望殿宇深处,摇头:“我不是仰慕他。” 鸮靡眼睛一亮, 这话可得记住了:“仔细回头我往皇帝陛下跟前说!你可别不认!” “嗯, ”穆庭霜笑眯眯,“我认。” “你认?”鸮靡不懂,“这不是你们中州人所说的把柄?” 当着别有居心的外族舞侍和满殿宫人, 穆庭霜道:“认,因我确实不是仰慕陛下, 我是爱慕,是独有, 仰慕陛下的人可有千千万万, 陛下却独有我一人。” 我要占有他,也要他占有我。 这句穆庭霜却没往外说, 鸮靡不会懂。 慢说是鸮靡,天下人都不会懂。 果然听完这话鸮靡满目呆愣,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呛的,穆庭霜抬手,并指往案上笔墨一点,示意他可别忘了圣旨,赶紧写罢,鸮靡看样子不很服气,不过还是拾笔继续写。 少一刻,穆庭霜迳到汤兰殿外找到黄药子,吩咐:“那个叫鸮靡的,不要放他与陛下独处。” 黄药子见他神色郑重,连忙问鸮靡有何异状,他听一听殿中隐约的水声,漫不经心道:“传闻砂织瀚海有沙蛇,鸮靡的眼睛让我想起蛇的眼睛。” 这是什么理由?黄药子纳闷,却又见穆常侍洒然一笑:“或者都不必提,你只消要往阖宫里说,只说我吃味陛下召他太多罢了。” 黄药子目瞪口呆,这这这,不仅自贱为娈宠,还要争风吃醋?穆庭霜全没在意,望殿中一眼,陛下说得是,节制二字为上,今日是该饶过的,因此,汤兰殿内的水声他不便多听。 行下阶去,身上虽说忍耐,但穆庭霜心中畅快得很,忍,陛下叫他不必忍,这份忍耐忽然就没有太难熬。 当然除此之外,那个鸮靡,穆二公子单只为了拈酸?说笑呢。 李郁萧给鸮靡脸色看,是因为鸮靡犯他的忌讳,穆庭霜跟着给他脸色看,一来是与陛下同心同德,这二来,另有原因。 砂织之乱。 这是前世记忆中往后五六年才发生的事,那时候穆庭霜不得穆涵信任,常常与穆涵意见相左,在朝中郁不得志,因此曾有段时日挂冠而去天南海北游历。大约到振武十六年还是十七年的时候,穆涵忽然召他回国都,说是陛下遇刺,查来查去查到砂织人头上,出头动手的似乎就是一名舞侍。 难道?这一世因缘际会,竟然提前到此时。 不是穆庭霜系风捕影,说什么“仰慕中州天子”,鸮靡什么道行,在穆庭霜跟前扯谎。他看陛下的眼神分明是排斥的,甚至是仇恨的,却为何一定要往陛下跟前凑?寻常一二上进的舞侍乐侍就罢了,穆庭霜可是知道陛下那个难收拢的劲头,你们且放开本事施展,可是鸮靡不一样,万一危及圣躬安危,穆庭霜不能坐视不理。 他有心试一试,可鼠近于器,尚惮不投,七窍的心肝羁系在百丈的相思里头,一点手段不敢轻易往外使,生怕鸮靡狗急跳墙,连累陛下有个三长两短。 如今之法,只有暂使人盯着罢了,尤其御前黄药子,须得仔细盯着。 穆庭霜想要验此人,没想到世间机窍偏是如此巧合,一个时机很快到来。 这日是黄药子使人悄悄来报,说鸮靡趁着休沐往宫外,鬼鬼祟祟购置一匣子什么东西,拔致得很,回来给悄悄藏在枕下,黄药子的人趁他不在去看,里头竟然是一枚匕首。 穆庭霜询问是什么式样的匕首,须知寻常匕首慢说往御前带,就是往宫里带都很难。 黄药子手底下说是一枚手掌长、两指宽的仕女匕,这东西贴身藏在袖中,谁也不能察觉。穆庭霜一省。 侍女匕,此物可做簪可做兵,寻常女子别在发上,做针指时取下可划裁一二绒线布匹,鸮靡又不做针线,买此物做什么? 善,满怀的困头遇枕头,头一茬的禾苗遇春雨,既然是自己露出来的破绽,穆庭霜心想不妨试他一试。 …… 没过两日,宫中传出消息,说鸮靡规规矩矩走少府的路子向陛下请旨,说要单独为陛下献舞,又破天荒低头,说自奴婢进宫以来多有逾矩,全念陛下体谅宽宥,奴婢万死不能报恩,只有潜心演习舞艺,听闻陛下喜越人歌,特地学来,请陛下赏脸一观。 他胆子大得很,说万死不辞,说请君处置,张嘴竟然说要到梧桐朝苑献舞。梧桐朝苑是什么地方,现在宫中默认的是陛下召幸穆常侍的地方,鸮靡选这里,意思是愿做嬖宠。 他姿态摆得低,任他低到哪去,陛下不买账,不允。 这消息叫穆庭霜听着,暗中撺掇黄药子劝劝陛下,有何不可?阖宫议论的,就叫他去梧桐朝苑。 届时也好处置,免得叫栖兰殿见血。 他如此说,黄药子自然不敢把这话传到御前,只说不如允了,免得这起子蛮子上下左右不安生,不知还要闹出多少故事,李郁萧一听也有道理,若能一劳永逸当然是好的,因这日在梧桐朝苑见鸮靡。 却又不舍得在梧桐朝苑的正殿、书房或者寝殿见人,这几个地方陛下总觉着是有些人的专属,外人不配来,因只选在梧桐朝苑小池的一座亭子宣见,叫漻沫亭。 旨意下来,穆庭霜着手布置,先使黄药子放出消息,说那一日梧桐朝苑要清理园圃,晚春的桃杏要下地,钩盾令要带人过来,这人多眼杂的陛下不喜欢,因此巡卫的羽林先撤出去。 好,无人戍卫,钩盾令又临时叫沈决扣住,梧桐朝苑清清静静。 消息明明白白传出去,只等着传到鸮靡耳中,看看那枚侍女匕他带是不带。 到日子,午时一刻,太館令率人抬着食案打栖兰殿告退,圣驾即将往漻沫亭起驾,同时黄药子的人往鸮靡寝处寻找,枕下一看,传出来消息真切,空的。 行,穆庭霜即可典领姜弗忧和羽林,候到漻沫亭近处的宫室。 说来也巧,这宫室不是别的名,恰巧四个字提在匾额上,烟霞曙洲。 至于陛下,穆庭霜也有计较,万一鸮靡身上还藏着什么功夫,届时拿人拿证物,乱糟糟的,伤着圣驾可不好,便只叫黄药子在栖兰殿的熏香里头做做手脚,春困午乏,刚用完善陛下困头兴起,少迷瞪一刻也是有的,待他醒来,鸮靡的现行应该已经抓着,再请旨定罪,不在话下。 “常侍大人,”黄药子手底下的内侍躬身进来禀报,“贼人已过乾明门。” “知道了,”穆庭霜目光凝定,“叫你的人都藏在殿内,不要露出行迹。” 万事俱备,只待收网。 远远的,鸮靡穿一身越人衣迳来,还带着他们砂织本国的两名舞侍,这两个舞侍持琴笙,想是为他伴乐,三人将跟着的内侍甩得丈远,呼呼腾腾的架势,知道的是来献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拆房子。 姜弗忧轻轻斥一声:“不成体统。”穆庭霜表示赞同,继续向殿外望去。因陛下早有旨意,漻沫亭上坐席舞案都是设好的,两个司乐也坐好,家伙事儿备得停当,想来鸮靡,只等着圣驾到来。 “羽林,”穆庭霜平平吩咐,“我观此舞侍右臂曲扭,手藏于袖中,像是掩有异物,你将人押来。” “诺!”羽林抱拳,领着人疾行出殿。 姜弗忧瞧羽林卫都出去,悄声道:“这人仿佛不是韩少丞留下的人。” “全用上咱们的人,”穆庭霜也是低声,“岂不是将你们送上风口浪尖,他是丞相府的人。我捉鸮靡的错处是为着在陛下面前争锋,用自家人手又有何不妥?” 姜弗忧一愣,随即笑道:“两头占得,真是便宜你的。” 便宜不便宜,穆庭霜不知道,但他知道,鸮靡只怕不会轻易俯首。他也不再躲清闲,领着人出去,到漻沫亭前站定,鸮靡恶狠狠的:“你为何拿我?我是奉圣上的传召,带陛下到了要你好看!” “为何拿你,你自有主意,交出来罢。”鸮靡哪里肯就范,穆庭霜看也没看他,点点头,闲闲补两个字,“搜身。” “你敢!我是砂织——”他是砂织什么,鸮靡没说得毕,只是两只手叫羽林制在身后他还犹自挣动,大叫道,“陛下尚对我礼待三分,你岂敢动我!” 穆庭霜原负着手,此刻一只手抬起来轻轻一撩,羽林得令,就要上手拉扯鸮靡的衣裳,鸮靡怒极,嘶吼道:“你敢!光天化日你如此辱我,我是陛下的人!你这是辱没陛下!” “你是,陛下的人?”穆庭霜凝目看他。
第125章 稽首如空,睟容若睇·二 穆庭霜掀着嘴皮念一遍,细细体会这几个字带给他的滋味。 是何种滋味儿? 那是,好似钻到他皮下一枚小刀子剌肉一般的滋味。他知道此言是虚,但他中心不可抑制一段怫然张牙舞爪,他冲鸮靡掀起嘴角:“既然咱们鸮靡公子如此尊贵, 好,我不在白日底下除你衣物, 来人, 请公子到殿中。” 就近的殿宇就是烟霞曙洲,一行人押着鸮靡进殿, 鸮靡却又恨声道:“不过凭仗皇帝宠幸,血性汉子你且自己动手!” 一行人僵持在殿门口, 穆庭霜撩起眼睛看他。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且说这头栖兰殿。 李郁萧饭毕漱口,一盏消食的山里红苻子茶还没饮完,忽地脑中一阵昏沉。 这怎说的,他心中纳闷, 他虽然午后常常犯困, 可也不至于这前脚刚咽下去一嘴就犯困,食物还没到胃里头呢,犯什么困?他就想站起来, 先往殿外或者天井里头活动活动。 一旁黄药子却开口相劝:“陛下,五谷进腹, 胃经勤苦,百脉奔聚, 陛下还要上外头行走动, 仔细一会子着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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